我的60多年人生轨迹比较清晰:在南京出生、长大、读书,待了20年。
20岁去宝应插队当农民,招工到县城后做工人、当干部、结婚生子,待了20年。
40岁被公派到深圳创办中外合资企业,一待又是20年。
60岁退休后“落叶归根”回到南京,在生我养我的故乡安度晚年。
岁月到晚秋,白了少年头。回首往昔,从南京到苏北宝应,再远到广东深圳,心灵深处最难忘的还是在南京度过的童年、少年时光,以及古朴的老城南老街和简陋的老宅。
不管我走到哪,
丢不下心中的老家;
屋旁的那棵老槐树,
一串串槐花儿挂;
弯曲的小巷里,
靸板声呱呱,
魂牵梦绕的是,
我那慈祥的妈。
我老家的地址是:南京中华门外北珍珠巷69号。这个地方知道的人不多,比较偏僻,很不好找。出中华门,过长干桥,走不远会看到雨花路旁一个“雨花泉浴室”,浴室旁有两条呈“V”型向下的街道,右边的叫“窑湾街”,左边的叫“西街”。南、北珍珠巷就像一个倒写的“A”字那一横,横在两条街道的中间。
有人曾称珍珠巷那一带是棚户区,住房基本上是贫穷的北方移民自己搭建的。我家前面的邻居都是宿迁人,斜对面是我三舅一家;后面的邻居则都是宝应人。由于没有规划,住房位置安排较为零乱,小巷弯弯曲曲。我家屋旁还有一棵不知何时种下的槐树,年年花开花落,伴随着我慢慢长大。
但我们住的中华门外那一大片相对贫困的老街区,秦汉和六朝时期,却是著名的商业区和货物集散地;明代为著名的米市,历代名胜古迹甚多。南京最早的佛寺建初寺,是孙权在南京建都后的东吴赤乌四年在西街的对面兴建的。号称中世纪世界七大奇观之一的大报恩寺也是建在那里。由此而得名的“南山门”、“北山门”、“南宝塔根”等小巷,小时候我们常去玩。
中华门外紧靠外秦淮河,是当年的水路运输通道。顺我们住的北珍珠巷再往下走,有两条临河的小巷叫“上码头”和“下码头”,应该就是那时的码头所在地。
中华门向来是南京城的“南大门”,有一条大道通往雨花台、郊区和安徽方向。那条大街在晚晴至民国时期叫“米行大街(现在叫雨花路),当年颇具盛名,配套的商铺、银行应运而生。
西街旁边有一条“悦来巷”,巷内有一家名叫“沈家粮行”的商铺遗址,至今尚在保存着。
一所叫做“金斗会馆”的遗址也在西街。“金斗”是安徽合肥的别称,这所徽商会馆用以联络同乡,互利互惠。徽商多的地方才可能产生会馆。而且听妈妈说,悦来巷还有戏院,她小时候和亲戚常去那里的戏院观看安徽地方戏“泗州戏”的古装剧。由此可见当年西街一带非常繁华。
“沈家粮行”斜对面有一个瓮堂,已有年历史,属于省文物保护单位。听老人说,大明王朝定都南京后,朱元璋修建聚宝城墙(即中华门城墙),大批民工因终日劳作,身上长满疥疮,搔痒难耐。朱元璋便令人在西街建大池、埋大锅、烧热水,供民工收工后洗澡。之所以叫“瓮堂”,是因为这个大浴室顶部呈半圆形。古老的瓮堂在上个世纪90年代还在使用。
南京城历史上饱经沧桑,中华门外也经历了两次大的战乱。太平军攻占南京,就是从雨花台方向用火炮炸开中华门城墙,打开缺口。大报恩寺被烧毁,中华门外的商铺被洗劫一空。
抗战爆发后,日寇攻陷南京。中华门城墙又一次被日本强盗用大炮轰毁,日本鬼子的大规模“烧杀抢掠”比太平军更甚,南京军民遭受了空前绝后的大劫难。
母亲原本出生在南京,住在窑湾街。日本鬼子血洗南京前,为躲战乱,和家人一起“跑反”到苏北宿迁农村。几年后,由外公做主,嫁给了忠厚老实的父亲。母亲说,因为实在吃不了宿迁农村的苦,日本鬼子投降后,母亲领着农村青年的父亲一起回到南京。在开石粉坊的姐夫姐姐资助下,父亲赶骡车,跑运输,两个人在后来叫北珍珠巷的地方盖起了两间草房,含辛茹苦支撑起一个家,养育了一群6个儿女。
我就出生在那间草屋里。小时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后面那间屋里的一口大灶,被烟熏黑了的石灰灶壁上,还能依稀看到描绘的彩画。没能烧煤时,做饭、吃水是烧大灶,有时去小巷口的老虎灶买两瓶开水。后来才逐步烧煤球、烧蜂窝煤。
大灶旁有一口大水缸,我上小学四年级后,就由我去小巷后面的自来水站买水,用站上提供的两个木水桶跳回家中,倒满水缸。直到去农村插队当农民,这个体力活才由长大的弟弟接替。
尽管物质条件非常贫乏,但那时的民风淳朴,邻居之间相处十分和谐。
我家的前后门各有一条窄巷,为方便邻居,一年到头白天从不关门。竟然曾有陌生人以为是通道,也从我家走过,啥事没有。
天一暖和,家家都在门口摆上小桌,一家大小围在小桌四周吃晚饭。有的人家干脆把洗澡的椭圆型木桶搬出来反扣,饭菜摆上去当餐桌。每当家里烧了稍许好一点的菜肴,母亲都在饭前端出来,四处让邻居分享。邻居家如有好吃一点的,也都是这样做。弟弟好动,盛上一碗饭,夹上几筷菜,能家前屋后跑。一圈下来,肚子吃得饱饱的。
夏天的夜晚最热闹。家家都把凳子搬出来,铺上木板或凉床,大人扇着蒲扇,聊着闲话,宿迁人称之为“拉呱”。我们小孩则是躺在凉床上,或围着老人讲故事,或相互讲着孩子之间的话题。发小大坤家住窑湾街,离我家不远。多才多艺的他,常带着手风琴或小提琴来我家,拉琴唱歌,琴声、歌声给我们的童年带来了无限的欢乐。我和我的的弟弟妹妹后来都喜欢唱歌,就是受了大坤儿时的音乐熏陶。
夜深了,家家大人都会呼唤已经熟睡了的孩子:“有露水了,快搬床回家睡觉吧!”
那时真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家家门户洞开,没听过被偷窃。半夜前大姑娘、小媳妇在门口乘凉、睡觉,也没见过什么流氓出现。
儿时没有现在的孩子有那么多玩具,我们都是自己制作。男孩放风筝、滚铁环、玩自己叠的“拍吧”;女孩踢毽子、跳绳、跳方格,兴趣盎然,玩得不亦乐乎!
我是孩子头,常带着半大的男孩玩“打游击”、“捉迷藏”的游戏,家家户户都可以躲,空缸里、木柜中都可以藏。就像电影《地道战》里的情景,真的很难找,大人也允许。
儿时最让我痴迷的是小人书。家里生活条件艰苦,很难让父母经常给我钱去书摊上看小人书。有时我能站在书摊前望呆,偷看别的孩子正在看的小人书。有了一点压岁钱,我都用来看小人书。小人书是我喜爱读书的开始,“四大古典名著”和“岳飞”、“杨家将”等故事,以及很多现代的著作,都是先从看小人书再发展到喜爱阅读原著。
妈妈曾笑着告诉我儿子我儿时的一桩糗事:你爸爸小时候就喜欢看小人书,平时也没有钱给他去看。有一次我在做晚饭,酱油不够了,就给他零钱叫他去打酱油。谁知道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找过去,你爸爸正在拿打酱油的钱看小人书。全家人都等着吃晚饭,你爸爸不打酱油,坐在那里聚精会神的看小人书,气得我劈头劈脸一顿搧。
三年困难时期过去后,父母亲用牙缝里省下来的钱,对草房老宅进行了翻修。抬高了砖墙高度,房顶换成了瓦片,父亲对此很有成就感。由于常年从事石粉劳作,父亲罹患矽肺病,64岁就驾鹤西去。父亲去世时我在宝应服装总厂工作,厂里还没有小车。听到住院的父亲情况不好,我简单和厂长交待工作后,立即让人骑自行车送我到长途车站,赶到南京,父亲已经走了。听陪伴父亲的妹妹说,一辈子少言寡语、忠厚老实的父亲临终前话多起来,老人家讲:他一个普通农民,从宿迁农村来到南京,和母亲能用自己的双手,盖起了两间房子,拉扯大6个儿女,他这一辈子满足了!每次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这句话,我就不禁潸然泪下。
改革开放以后,我远去深圳工作,三弟也创办了九竹公司。家庭生活开始走向富裕,老宅进行了第二次翻修。虽然面积不很大,还有些拥挤,但像模像样多了。我有时从深圳陪同港商到南京洽谈业务,港商要我和他一起住“金陵饭店”。那时能住进“金陵饭店”还是一件十分荣耀的事,但我谢绝了。港商理解我回去陪伴老母亲的心情,和母亲以及弟弟妹妹们挤在一起,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母亲在翻建后的老宅欢度80岁寿辰10天后,永远离开了我们。我在深圳晚上9点听闻噩耗,已没有当晚飞南京的航班。二老临终前我都没能守在他们身边,这成了我一生中最大的遗憾!
随着南京城市建设的飞速发展,西街这一大片区域也要拆迁了。拆迁后做什么用途?有传言说是建一个大型游乐场,也听人讲是建商品房,众说纷纭,难辨真伪。
拆迁后,我多次走到老宅的位置,望着一大片断壁残垣,脑海中又出现母亲的笑脸,妈妈的微笑牵着我的心,声声呼唤仿佛又在耳边回响。
大报恩寺遗址公园对外开发后,我在报纸上看到了链接的相关报道,政府要在西街一带,兴建一个比大报恩寺遗址公园更大的“越城遗址公园”。我才知道,我家老宅所在的那一大片区域,竟然是南京城的发源地。
公元年的春秋时期,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灭吴之后,企图进一步吞并楚国。他看中了位于现在南京中华门外一带区域,便让他的重要谋士范蠡前来监理建城,定名“越城”。当时的“越城”很小,城周只有一公里又八十步,占地面积相当于现在的6万平方米,称为“越台”。因范蠡曾亲自率军驻守,故“越城”又称“范蠡城”。
到了公元前年,楚威王灭越,在南京清凉山(石头山)筑城,称为“金陵邑”。这是南京称“金陵”的来历。
三国时期,东吴孙权定都建康,又在“金陵邑”故址构筑“石头城”,即今日南京重要的历史遗迹“鬼脸城”。从孙权在南京建都开始,南京成为六朝古都。
听说在大报恩寺遗址公园第二期工程完工后,就要开始兴建“越城遗址公园”。写这篇文章文章之前,我又一次去了老街、老宅的故址。
老宅所在的北珍珠巷位置已经清理成一大片空地,被围墙圈为一个大型停车场。对面的窑湾街和西街也拆迁得差不多了,只保留了一所“西街小学”。拆迁地碎砖乱瓦遍地,垃圾堆积如山,尚有几间“钉子户”在坚守。我在破砖瓦砾中寻找到了被孤零零封存保护起来的“沈家粮行”和“瓮堂”。可能在建成“越城遗址公园”后,这两个属于文物保护单位还会重启开放。但“金斗会馆”再也找不到了。
老街、老宅都已不复存在,留在了我的心灵深处。
老宅像一根针,常在我心尖上扎!老街像一坛酒,盛满了说不完的话!
图文来源:西祠胡同
文:九竹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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