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
死
桥
作者:李碧华
作者简介
李碧华出生、成长于香港,曾任记者、电视编剧、电影编剧及舞剧策划。在香港畅销报刊撰写专栏及小说,结集出版逾百本,并有多国译本。小说《胭脂扣》《霸王别姬》《青蛇》《秦俑》《潘金莲之前世今生》《川岛芳子》《诱僧》《饺子》等被改编拍成电影,广受好评,虽获奖无数,却如已泼出去的水,只希望最好的作品仍未写就。
夜读第二天
生死桥[贰](2)
二人不用钻进场子去,也见了半空隐约的人影。
那是一根杠子,直插晴空,险险稳住,下头定是有人肩了。在杠子上,悬了一个姑娘,只靠她一根长辫子,整个身子直吊下来,她就在半空倒腰、劈叉、旋转……最后不停地转,重心点在辫梢上,转转转,转得眼花缭乱,面目模糊。
大伙都轰然喝彩了。
这是天桥上新场子新花样呢。末了把姑娘放下来,姑娘抱拳跟大伙一笑:“谢各位爷们看得起!”
她身后的中年夫妇也出来了:
“好,待姑娘缓缓劲,落落汗,待会还有其他吃功夫的把式……”
怀玉和志高,从人群外钻至人群中,认得一点点,变个方向再看,又变个方向,歪着头,是她吗?是她吗?很不放心。
很不放心。
姑娘拎着个柳条盘子来捡散在地上的铜板,捡了刚一站起来,眼睛虽然垂着,但左下眼睑睫毛间的痣一闪,果不其然就是她
“丹丹!”
丹丹睫毛一扬,抬起头来。
含糊地,渐渐清晰了。不管她走了多么远,她“回来”了。
一双黑眼珠子,依旧如浓墨顿点,像婴儿,新鲜的墨,正准备写一个新鲜的字,还没有写呢。
对面的是切糕哥吧,嗳,眼睛笑成了三角形,得意洋洋的,十分顽皮。就是那个猴面人,摘下了面具,猴儿眼,亮了,放光,也放大虽然原来是不大的。
还有怀玉哥,怀玉有点羞怯,他的眼睛,焦点不敢落在她身上呢,总是落在稍远一点的地方。
每个人的心都在兴奋,又遇上了。
真的吗?
在天桥的地摊场子上,遇上了。
“切糕哥!怀玉哥!”
不知怎么样话说从头好。
“哦,你的辫子是用来吊的。”志高终于知道这个秘密了,马上揭发,“吊死鬼!”
“志高,看你,什么吊‘死’?不像话!”怀玉止住他。
“你们来这儿转悠呀?”
“不,”怀玉笑,“我们都是行内的呀。”
“真的?”
“真的,志高也上场啦,我们在那边撂地摊,你来看?”
“好,我来找你们!”
“一定?”
“一定!说了算数。在哪里?”
唐老大见二人今儿来晚了,有点气。他刚耍了青龙刀,一百八十斤。前些儿还没什么,最近倒是喘着了,汗哗哗地也往裤裆里流。
在天桥这么些年了,看客日渐少,这地方,场上人来人又去,初到的总是让人感到新奇,一喷口就粘住了好些人。
怀玉还不来?志高这小子,也是的,没心。
怀玉飞身进了场子。
他先来一趟新招,那是软硬兼施的把式。
江湖艺人讲究跑码头,闯新场子,所以要想在同一个地方长期呆着,就得跟流水式的抗衡,非得变换着活儿不行,这样生活才可将就混下去,不必开外穴去。
怀玉今儿耍的是红穗大刀跟九节鞭。九节鞭是铁链串成的长鞭,要运用暗力,鞭方可使直;要使用敛功,鞭方可回缠。每当这鞭与刀,一左一右,一软一硬,一长一短,在交替兼施时,怀玉的刁钻和轻灵,总也赢来彩声。
只见他一边耍,一边有点心焦,场子上有没有一位新来的看客呢?她来了没有?在哪一个角落里,正旁观着他的跌扑滚翻?在一下抢背时,那刀还差点伤己。
他又不想她来。
他甚至不算是想她只是不可思议地,他跟她又同在一个地方各自卖弄自己的本事,彼此耗着。
终于怀玉还是以一招老鹰展翅来了结了。到收了刀鞭,他看见了丹丹,丹丹很开心地朝他笑着,还拍掌呢。幸亏没有抛拖,怀玉也就放下心事,原来他是想她来的。
他有点憨,上前道:
“耍得不好呀,太马虎了,下回会更好的。”
丹丹道:“好神气呀!”
“说真格的,这鞭是很难弄的,你拎拎看,对吧?”
怀玉把九节鞭梢往丹丹手心搔,搔一下,搔两下,搔三下。
丹丹咬着唇忙一把抓住,用力地晃动直扯:
“哎,你这小子‘芝麻酱’,谁给你逗乐”
正笑骂,忽又听得一阵鸟叫。
真是鸟叫,清婉悦耳的鸟声,叫得很亮。
只几声“叽叽,叽叽喳,叽叽喳”就止住了。
志高煞有介事地“哗”一声打开了一把大折扇,不知从哪儿顺手牵羊来的,先跟怀玉、丹丹使了个眼色,然后傲然上场。
志高首先向四周看完武场的客人拱拱手:
“各位父老各位乡亲,在下宋志高!又叫‘切糕’”
见丹丹留了神,便继续吹了:
“人送外号‘气死鸟’。我一直都是这儿拉扯长大的,现在空着肚子,搭搭唐老大的场子,表演一些玩艺,平地抠个大饼吃吃,恳请多多捧场,助助威,看看不好,也帮个人场,别扭头就走;看着好,赏几个铜子儿。我可是第一回的。今天,先给大伙开开耳界。”
说得头头是道,想是耳熟能详地便来一套。
志高又把那折扇轻轻地摆弄了两下,如数家珍:“鸟有杜鹃、云雀、百灵、画眉,现在这扇权当鸟的翅膀。百灵叫的时候”
他把扇子往后一别,伸着脖子,“叽叽”两声,扇子也随着呼搭了两下。
“哎呀,像极了,像极了!”
人群中一阵骚动,见这是新花样,连提笼架鸟溜弯儿的,也来了几个。图新鲜,又有兴头,簇涌的人渐多。
志高得意了,眼珠一转,计上心头。
接着他又说道:
“画眉叫的时候呢,两个翅膀是闭拢的”
听的人被粘住了,瞪着眼竖着耳。有个老大爷,提着笼也在听,捋着胡子的手都不动了,只随志高手挥目送,鸟声远扬。志高在场子中可活了,一鸟入林,百鸟压音似的,还作了个扑楞状……
忽然见那老大爷,在志高的表演中间,嚷嚷起来:
“哎,我的鸟死了!”
他把笼子往上提,人人都看见,那只画眉已经蹬腿儿了,没一阵就一命呜呼了。
老大爷在怪叫:
“怎么搅的?”
“老大爷,你这画眉气性很大呢,好胜,一听我学鸟学得这么像,被叫影了,活活气死啦。”志高笑道。
“看啊,多棒呀,看啊,这‘气死鸟’多棒!”
围观的人都在惊呼了,扔进场子中的铜板也多了。
老大爷忿忿然:
“你混小子,快赔我鸟!”
志高忙道:“实在对不起您,招得您鸟气死了,我给赔个不是,不过,我们卖艺的靠把玩意儿演好了挣饭吃,学什么像什么”
“对呀。”旁观的都站在志高那边。
“是他艺高,您老的鸟才一口气咽不下呢!”
正说着,忽见场子外传来一声暴喝:
“呔,你今天算撞在我手里了!”
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流氓丁五,看他耷拉眼角的三角眼,揸着鼻叉的塌鼻子,翻嘴唇里龇出的两颗黄板牙,威风凛凛地踏进来,一手抢了笼子,指着:
“看,什么‘气死鸟’?我就见这混小子拿了石子在手,趁大伙不觉,射中了。喏,画眉不是躺在这石子旁边吗?”
大众哗然。
丁五还道:
“我看你也挺面熟的,你不能说没见过老子吧?实话实说,好像也没打过招呼呢,你倒说说是什么万儿的?”
志高脸上挂不住了:
“别盘道了,我叫我的,你走你的,来戗个什么?”
“哦?那脆快点儿,你赔老大爷一只鸟,付我地费,大家就别粘缠了。”
“我才刚上场,还没挣几枚,没有!”
“你问唐老大他们,可有什么规矩?”
“不用问了,我是单吊儿,不跟他们一伙,我也不怕你,要有钱也扔到粪坑里!”
说着说着,丁当五四的,竟打起来了。怀玉见势不对,马上进了场,把丁五推开,三人一顿胖揍,唐老大无法劝住。
怀玉打得眼睛也红了,竟回身抄起家伙。那边丁五是见什么砸什么,志高就被砸中了头,血流披面。事情闹大了,两下都不肯收手。
唐老大一见怀玉要抄家伙给志高出头,慌乱得很,莫不要出事了,死拖活扯,不让怀玉欺身上前。
一壁又交待几个正躲在一旁的看客把他给耽搁住,自己上去把丁五连推带拉,说好说歹,请他得些好意便高抬贵手。
唐老大这么的粗汉,还是个拉硬弓的,一下子便分开了三人。丁五牙关传来磨牙齿的声音,一脸一手是青红的伤和血痕。
唐老大塞给他一点钱:
“请多包涵,小孩儿家不懂江湖规矩,您别跟他们一般见识,别忘了带点香烟钱,谢谢!谢谢!”
怀玉不知道他爹还跟丁五嘀咕些什么,只见二人拉扯着离了场子去。
丹丹扶不起倒地的志高。
志高支撑着,但一脸的血,疼得迷离马糊儿,不争气,起不来了。
血又把他的眼睛浆住了,丹丹用衣袖给他抹,没有止。
看热闹的人见一场戏外的打斗完事了,没切肤之痛,便又靠拢上来也因为好心肠。
更有个娘们,一手抱了小孩,二话不说,逗他撒了一泡尿……
志高一头一脸给这童尿一浇,马上又疼得弹起来,怪叫怪嚷:
“哗,这尿真狼虎,什么玩意儿?”
吓得这好心肠的女人,满腔委屈:
“童尿嘛,止血的,我们家都常用童尿止血消肿,对你有好处的。”
大伙不免哄笑起来。
志高气了。
“妈的!全给老子滚开!”志高粗暴地把尿给抹了,血似因此而稀淡了点,也许只是一些混了尿的旧迹,但真的止住了。
怀玉跟丹丹张罗点布条儿来给他扎上。旁边地摊是卖大力丸和药品的,有热心的人马上随手抓来一些丸散膏丹,想给他敷上。
还没打开包包,又有人排众上来了。
“让开!让开!”
嫌人让得慢了,那人粗里粗气地闯进来,喊:
“喂喂,那药散拿回来。”
原来是旁边那卖大力丸和药品的,抢回正待敷上的一包药散,换上另一包。
“那不管用!我来我来!”
然后熟练地给他敷药疗伤。志高头破血流,疼得不安分,便被一手按住:
“你给我坐得规矩点的,动什么动!”
却原来他地摊上卖的,不过是假药,说得天花乱坠,什么狗皮膏、止血散、牙疼药,还有治男子肾亏肾寒、妇女赤白带下的……都是充的。为了治人,一腔热血,忘记了生计,马上自后头木匣中给取了“真药”来……
三两下子,把志高摆弄妥当。受了怀玉、丹丹跟唐老大的道谢,方才醒悟,脸涨红了。
当然,人群之中也有澄明的,但见他治人心切,也就不说话了。
而大部分单纯憨厚的老百姓,根本联想不起来,只交头接耳称颂他,忘记了他为什么给“换”了管用的药来。
待治人的走了,老百姓又忘记了志高落得此下场,只因为使了奸计。
那死了画眉的老大爷,忽地省得他失去了的,又嘟嘟囔囔:
“你们赔我鸟,赔呀!”
“算啦老大爷,”他们竟劝住了,“别让他赔了,您不见他伤了?身上还刮破好几道,红赤拉鲜的,好可怜嘛!”
“对啦,算了吧?”
刚转回来的唐老大只好过来,又塞给老大爷一点钱,安慰他几句,二人拉扯离了场子去。
生死桥[贰](3)
志高眼见景况如此,好生悲凉。
从来没上过场,一上场,本以为扎好根基立个万儿,谁知自己是一粒老鼠粪搅坏一锅汤。
砸了唐老大场子不算,这还是头一回露点本事,本事也不赖呀,偏就人算不如天算,台还塌给丹丹看。丹丹见了,不知有多瞧不起,说不定心里头在取笑:“还跑江湖呢,别充大瓣儿蒜了。”
刚才还份儿份儿,趾高气扬地往场子里一站呢。志高一念及此,就恨不得地上有个缝让他一头钻进去好栖身,再也不出来了。还有怀玉,怀玉是怎么地期望他好好地表演一场,大家携手并肩的呢。
唉,众目睽睽,无地容身,他该当如何才铺个台阶,好给自己下台?十九年来,从未遭遇这番难题呀。
勉力抖擞一下,抱拳敬礼:
“唐叔叔,不好意思,这点钱我一定还您!各位乡亲父老,不好意思,您们就此忘了我吧!您们就当我死了吧!”
“哎,别这样”
志高踉跄地离了此地。一路上,怀玉和丹丹在他身畔搀着。志高道:
“你俩回去吧。”
怀玉见他不稳,坚持:
“到我家躺一会去。”
“我还好意思上你家?”志高也坚持,“不去!”
眼看自己一身血污,天星乱冒,既已落得这番田地,一点面子也没了,还充鹰?胃里不舒服,闹心,又被打了个贼死的,浑身似拧绳子疼,觅个安乐乡躺下来睡个天昏地暗才是。
真的,也不是走投无路。横竖名誉扫了地,乐得豁出去
“我到我姐那儿去!”
“送你去。”怀玉不肯走。
“送吧。丹丹回去!”
“我也要送!你赶不走我!”丹丹蛮道。
“送吧送吧,都一块去。反正我逃不了!”逃不了啦
志高负气地,步子也快起来。
大白天,到处都热闹喧嚣,惟独这胭脂胡同呢,晨昏颠倒,反倒宁静。
有一大半的人没起来呢。起来的,也是像闹困的迷路小孩,慵倦的,没依凭的。
红莲打着个老大的呵欠,跟隔壁的彩蝶儿懒道:“哎,今儿闲着,我‘坏事儿’来了呢。”呵欠没完,半张嘴,蓦地见了这三人。
“哎呀,志高,什么事?”红莲赶忙延入,坐好。
“上哪儿打油飞去了?打上一架了?”一壁进进出出张罗洗脸水,一壁问,“伤在哪儿?疼不疼?”
“疼呀。”志高道,“这是丹丹。我姐。”
“丹丹坐。”
丹丹见他姐,真是老大不小的了,有四十岁了吧?身穿一件绿地洒满紫蓝花的上衫,人瘦,褂子大,褛裸的,看上去似风干了的一块菜田,菜叶子都变了色。
奇怪,一张蜡黄的颧骨硬耸的脸,有点脂粉的残迹,洗一生也洗不干净,渗在缝里的。
红莲常笑,进进出出也带笑。没笑意,似是一道纹,一早给纹在嘴角,不可摆脱。
红莲畏怯而又好客地问:“怀玉饿不饿?丹丹要不要来点吃的?”
她其实一颗心,只顾放于志高的伤上。
志高见娘此般手足无措,他一回来,就平添她一顿忙乱。看来还没睡好呢,眼泡肿肿的。因专注给他洗净脸上的血污,俯得很近,志高只觉那是一双睽违已久的眼睛。当他还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孩子时,他也曾跟她如此地接近谁又料到,这眼睛仿佛已经有一千岁。
“疼不疼?疼不要忍,哼哼几下,把疼都给哼出来,嗯?”
一股暖意在心头动荡,她仍把他看作小孩……志高马上道:“疼死啦!”
又道:
“姐,你给我来点吃的。我饿,一顿胖揍,肚子里又空了。”
听得他有要求,红莲十分高兴。
丹丹道:“切糕哥你歇着,我得回去跟苗师父、师娘说一声,晚点再来看你。”
“晚了不好来。”志高忙答。
“收了摊子我们来。”怀玉与她正欲离去,门外来了个偏着头、脖上长了个大肉疙瘩的男人。
志高愣住了。
怀玉冷眼旁观,二话不说,扯了丹丹走。幸好丹丹看不清来客。
志高见这矮个子,五短身材,颈脖方圆处,有老大一块肉茧,好像是随人而生,日渐地大了,隆起,最后长成一个肉瘤子,挂在脖上,从此头也不能抬直,腰板也不能挺直,原来便矮的人,更矮了。
那大肉疙瘩,似是因天上伸出来的一个大锤子,一下一下捶在他头上,一不小心,捶歪了,受压的人,也就被压得更不像样了。
这矮个子,倒是一脸憨笑,眼睛也很大呢,在唤着红莲时,就像一个老婴儿,在寻找他的玩伴。
志高忍不住多看一眼。
“先回去。”红莲赶他。
“什么事?”
“叫你先回去我弟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
“别管啦,打架,现在才好点。”
志高在里头听见红莲应对,马上装腔:
“还疼呀腿也麻得不能抬,哎真坏事,沉得喽。唉”
“你过三天来。”红莲悬念着志高。
“过两天成不成?”
“成啦成啦。”
“你弟,看我帮得上帮不上?”
红莲把他簇拥出门,他还没她高呢,哄孩子一般:
“去去去,狗拿耗子,我弟是乱儿搭,强盗头子,你帮不了。鲁大哈的,还来插一手。妈的,别拉扯!”
送走了客,红莲又回到屋子里,二人竟相对无言,各自讪讪的。若他不是伤了,也不会呆得这样久吧。她又只好找点活来干,弄点吃的去。
“贴张饼子给你吃?”厨房里忙起来。传来声音问,“还是热几个窝窝头?呀不,饼子吧?有猪头肉,裹了吃。”
“省点事就是了。”志高出其不意试探他娘,“那武大郎是干什么的?”
“是个炒锅的。”
“卖什么?”
“多喽,什么炒葵花子、炒松子、大花生、五香瓜子……最出名的是怪味瓜子。”
“脖子才是怪。”
“从前他是个窝脖儿。”
“哦还以为身体出了毛病。”
志高夹着猪头肉,裹在饼子里,一口一口地吃得好不快活。
红莲坐到他的对面,很久没仔细端详这个长大了的孩子。
他来吃一顿,隔了好一阵,才来吃另一顿那是因为他找不到吃的。
红莲没跟他话家常,也没什么家常可话,只是绕在那矮个子的脖子上聊,好像觅个第三者,叫母子都有共同的话儿了。
“你知道,干他们这行,总是用脖颈来承担百多斤的大小件,走十几里,沿道不能抬头,也不能卸下休息。”
“哪有不许休息的?”
“搬家运送,都是瓷器、镜台、脸盆什么的,贵重嘛,东家一捆起来,摆放保险了,用木板给放在脖颈上,从那时起就得一直顶着上路啦,不容易呀。”
志高想起他也许是长年累月地顶着,买卖干了半生,日子长了,大肉疙瘩便是给折磨出来的又是一个哈腰弯背的人。多了个粗脖肉瘤,那是老天爷送的,非害得他更像武大郎了,推也推不掉。
“武大郎姓不姓武?”
“啐,什么武大郎?”志高不提防娘啐他一下,忽然想起小时候,有一天,她坚决地打扮着,插戴了一朵花。志高向她瞪着小眼睛。娘朝他啐一下:“小子,瞪什么?要你爹在,你怎么会认不得娘?”说着夹了泪花千叮万嘱,“以后就叫我姐,记得吗?叫,叫‘姐’!”
“姐!”
“唔?”红莲应,志高神魂甫定,只好问道:“姓什么?”
“姓巴。”
“巴?”志高笑,“长得没有巴掌高的‘巴’?”
“别缺德了。”
“好怪的姓,没我的姓好。”
红莲不知心里想着什么,忽尔柔柔牵扯一下。踌躇着,好不好往上追溯?只是她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一个男人不要一个女人,她往往是在被弃之后很久方才醒过来,但没明白过来。这世界阴沉而又凄寂,仿佛一切前景转身化作一堵墙。
“你姓好,命不好。”红莲对志高道,“我是活不长了,只担着心,不知你会变成个什么样儿。唉。”
“过一天算一天,有什么好担心?别说了。”志高不愿意重复前一阵的刁刁叨叨、束手无策的话儿。他最拿手的工夫是回避,马上想以一觉来结束了前因后果。
红莲喊他进房里,他道:
“我睡这儿。”指指墙角儿,有意地不沾床边。
“睡床上吧?”红莲又陪着笑,也不勉强,“要不我也躺一会。”
好久没逮着这般的机会了,红莲像有好多话,待从头说起。母子一上一下地对躺,稀罕而又别扭。志高一蜷身子面壁去。
“我也不想修什么今生来世。前一阵,四月八日不是佛祖过生日吗?庙里开浴佛会呢,我去求福了。我没敢进去,只在外头求,诚心就灵了。我求佛祖指点你一条明路”
“不管用,狗头上插不了金花。”
“你会有好日子的。”
“好好好,要我有好日子,那你就不干这个了”志高没说完这话,说不下去了。哪有什么好日子?漫漫的一生,起步起得冒失,都是命,跟个灯篓风儿似的,一点儿囊劲也没有。比一个卖身的女人更差劲。志高想,唉,烂眼睛又招苍蝇,总之是祸不单行。
红莲倒是捡了这话:“说真格的,要是不干这个,也不致饿死,我是对不起你。”
“你倒是让多少个男人睡了?”志高猛地回身问她。
红莲正思量该怎么回答。
志高再问了:“你倒是让多少个男人睡了?”
“怎地问起这个来呢?”
红莲迟暮的眼睛垂下来了,垂得几乎是睡死了般,嘴角那微弯却是根深蒂固的,看清楚,原来是天生的“笑嘴”。红莲也没看志高。儿子盘问起她的堕落经来了。
“志高,”她只得淡淡地道,“你长大了,难道不晓得,我只跟‘一个’男人睡了!要不怎么有你呢?也许,你是到死都不原谅我,那由你”
“姐”
“哎,没人,你就别喊我姐!”
“不,喊着顺溜了,改不了。”志高试探,“那姓巴的,瓜子儿巴,对你倒是不错吧?”
“都是买卖嘛,零揪儿的。”红莲道,“别胡说了。”
志高马上拿腔儿,装得欢喜轻松。
“喏,你当是为了我,别当为自己,对吧?你瞧你,擦了这许多的粉,还干巴疵裂的,打了这么多的褶子。嗳,再过一阵,穿得花巴棱登的,都不管用了”
“你看你这张损人的嘴”
“不呢,我说的是真心话,你要是专门侍候一个,你想呢,哈,就不知道是谁得了美。我们都是断了腿的蛤蟆了跳不了多高,我又没办法养活你……”
才在笑,打哈哈,志高没来由一阵心酸,这样的话,不知是什么话,志高说着,缓缓地把脸别过墙去。
转一下身,轻轻打个呵欠,再用手掌掩一掩嘴,手顺势往眼角一抹,就这样,把那将要偷偷蹿出来的泪水不经意地、也不着迹地给抹掉了。
“我困了。”再也不说话。
红莲看不出什么来:
“不再聊一阵?”好不容易母子聊了一阵话,他竟又困了。
志高一睡,解了千古忧困。
黄昏时分,丹丹一个人来了。
志高还没有醒过来呢。丹丹摇晃他,唤:“切糕哥,天亮了,起来了!”
他接近软化的四肢,开始有点知觉,腰酸背疼的,也不知睡了多久,太阳确已西下,还是熬人的,背上汗濡一片。志高擦擦眼睛,又醒过来了,以为是一天了,谁知还没过去。见丹丹只一个人,问:“怀玉呢?”
生死桥[贰](4)
“还说呢,唐叔叔生气啦,骂你,怀玉帮他收拾烂摊子,还不巴巴地跟着回家去?”
志高听了,口鼻眼睛都烦恼得皱成一团,像个干瘪老头儿,无限的忧伤,怎么解决呢?
只好把汗臭的上衣给换了,披件小背心,领丹丹出来,回头跟红莲道:
“姐,我走了。”
红莲眼看一个大姑娘,跟自己儿子那么地亲近无猜,心中不无拈酸醋意,到底是什么人?她一来,他就呆不住了?也是个吃江湖饭的标致娃儿,轻灵快捷,几步就蹦出胡同口了。红莲目送二人走远。
“你姐真怪,不笑也像笑。嗳,她瞪着我看,好愣,你姐怎么这么老?那你娘不是更老了吗?你没娘,对吧?”
“丹丹”
“什么?”
“没什么了。”志高回心一想,急急地说了,怕一迟疑,又不敢了,“丹丹,我还是告诉你吧,瞒下去是不成的,反正你迟早都会知道,我非卷起帘儿来唱个明白”
“你说吧,里嗦的,说呀。”
“好,我说。”志高坚强地豁出去了,“刚才的,就是我娘。”
“哦?怪道呢,这么地老。”
“她是我娘,因为她干的是‘不好’的买卖,让我喊她姐……我此后也是喊她姐的。你就当给我面子,装作不知道,怀玉也是这样的。”
“好呀。”
“答应了?”
“好呀,我不告诉人家,我也不会瞧不起你们,你放心好了。”
“丹丹你真好。”
“我还有更好的呢!”
志高放宽了心,人也轻了,疼也忘了。自以为保了秘密,其实北平这么一带的人,谁会不知道?不过不拆穿罢了。亏志高还像怀里揣了个小兔子,一早晚怦怦直跳也因为她是丹丹吧?
如今说了,以后就不怕了。
“你怎么不跟黄叔叔呢?你黄哥哥呢?现今下处在哪儿?来这儿呆多久?”
“哎,”丹丹跺足,“又要我说!我呀,才刚把一切告诉怀玉哥了,现在又要再说一遍,多累!”末了又使小性子,像她小时候,“我不告诉你。”
“说吧。”志高哀求似的,逗她,“我把我的都告诉你了。”
原来丹丹随黄叔叔回天津老家去后,黄叔叔眼看儿子不中用了,也就不思跑江湖,只干些小买卖。虽是爱护丹丹,但小姑娘到底不是亲骨血,也难以照拂她一辈子,刚好有行内的,也到处矗竿子卖艺,就是苗师父一伙人,也是挂门的,见丹丹有门有户地出来,一拍胸口,答应照顾她。便随了苗家一伙,自天津起,也到过什么武清、香河、通县、大兴等大小的地方,现在来到了北平,先找个下处落脚,住杨家大院,然后开始上天桥撂地摊去。
丹丹又一口气地给志高说了她身世。
“你本是黄丹丹,现在又成了苗丹丹。怎么搅的,越活越回去了?还是苗呢?过不了多久,倒变成籽了,然后就死了。”志高道。
丹丹嘟着嘴,站住不肯走了。
也不知是怎么的前因后果呀。丹丹,她原来叫牡丹。“牡丹本是洛阳花,邙山岭上是我家,若问我的名和姓,姓洛名阳字之花。”丹丹是没家的,没姓的,也配不上她的名的。花中之王,现今漂泊了,还没有长好,已经根摇叶动。真的,在什么地方扎根呢?是生是死呢?这么小,才十七岁,谁都猜不透命运的诡秘。志高被她的刁蛮慑住了就像只憋了一肚子气的猫。明知是装的。
“你别生气,我老是说‘死’,是要圆个吉利,常常说,说破了,就不容易死了。”志高慌忙地解说。
“要死你自己死!”
丹丹说着,辫子一甩,故意往另一头走,出了虎坊桥,走向大街东面。
“丹丹,丹丹。”志高追上去,“是我找死,磕一个头放三个屁,行好没有作孽多,我是灰耗子,我是猪八戒……”
“哦,你绕着弯儿骂你娘是老母猪?”丹丹道。
“不不不。”志高急了,想起该怎么把丹丹给摆平?他把她招过来,她不肯,他走过去,因只穿件小背心,一招手,给她看胳肢窝,志高强调,“我给你看一个秘密,我这里有个痣,看到了吗?在这儿。嗳,谁都没见过的,看,是不是比你那个大?”
“嗳,真像个臭虫,躲在窝里。”
志高笑起来。
他很快活,恨不得把心里的话都给掏出来,一一告诉了丹丹,从来没那么地渴望过。
真好,有一个人,听几句,抬杠几句,不遮不瞒,不把连小狗儿呲牙的过节儿记在心里,利落的,真心的,要哭要笑,都在一块……
咦,那么怀玉呢?
忽地想起还有怀玉呀。
“丹丹,你先回家,我找怀玉去。”
志高别了丹丹,路上,竟遇上了大刘。他是个打硬鼓儿的,手持小鼓,肋下夹布包,专门收买细软,走街串巷找买卖。许多家道中落的大宅门,他都经常出入。
这个人个头高高,脸长而瘦,在盛暑,也穿灰布大褂,一派斯文。一边敲打小鼓儿,一边吆喝:“旧衣服、木器,我买。洋瓶子、宝石,我也买……”
见到志高,大刘问:
“你姐在吗?她叫我这两天去看她的一只镯子。”
“不在。”志高回大刘,“她不卖了。”
“‘不卖’的是什么?”大刘乜斜着眼问,一种斯文人偶尔泄漏出来的猥琐。
“镯子。”
“哦”
志高只想着,娘仅有一只镯子,猜是下落不明的爹所送。卖了,反悔了,难免日思夜惦,总想要回东西。志高估摸娘实是舍不得,马上代推掉了,然后心里七上八落钱呀,想个法子挣钱才是上路。
来到了怀玉的那个大杂院,远远便听得哭喊声,见一个呼天抢地的母亲,把孩子抱出来,闹瘟疹,死掉了。在她身后,还有四个,由三岁到十一二岁的。穷人就有这点划算,死掉了一个,不要紧,还有呢,拉拉扯扯的,总会成长了几个,继承祖先的“穷”,生命香火顽强地蔓延下去。
那伤心的母亲领了他兄弟姐妹,拿席子卷了尸首去死了一个,也省了一个的吃食呀。志高心头温热,他竟是活着呢,真不容易。
敲了唐家的门,一进去,不待唐老大作声,也不跟怀玉招呼,志高扑一下跪下来:“唐叔叔,我给您赔罪!”
唐老大气还没消,这下不知如何收拾他。
志高又道:“对不起您,以后我也不敢搭场子了。”
说完了,起来逃一般地走了。
唐老大也不好再责怪什么了,看着他背后身影:“这孩子就是命不好。”
怀玉跟他爹说:
“命好不好,也不是没法可想的。虽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但也得去‘谋’呀。爹,我也不打算永远泡在天桥的,我明天跟李师父说去,让他给我正正式式踏踏台毯。”
“你去练功,我不数算就是,可你去当跑龙套的,什么时候可以出头?连挣口饭吃的机会都没有!”
“我要去,不去我是不死心的。”
“你不想想我的地步?”
“爹,撂地摊吃艺饭又是什么地步?圣明极了也不过是天桥货。”
“没有天桥,你能长这么大?”唐老大气了他也不愿意怀玉跟随他,永不翻身,永永远远是“天桥货”。但,怀玉的心志,原来竟也是卖艺。卖艺,不管卖气力卖唱做,都是卖。不管在天桥,抑或在戏园子,有什么不同?有人看才有口饭吃,倚仗捧场的爷们,俯仰由人,不保险的,怀玉。
唐老大要怎样劝说那倔强的儿?
“谁有那么好运道,一挑帘,就是碰头彩?要是苦苦挣扎,扯不着龙尾巴往上爬,半生就白过了。”
他说了又说,怀玉只是坚持,戗戗老半天:“千学不如一唱,上一次台就好!”
唐老大明知这是无以回头的,当初他跟了李盛天,就早已注定了,怎么当初他没拦住他?如今箭在弦上,唐老大一早上的气,才刚被志高消了一点,又冒了:
“你非要去,你去!你给我滚!”
一把推走这个长大了的儿子。
怀玉踉跄一下,被推出门去了。
唐老大意犹未足:
“你坍了台就别回来!”
然后重重地坐下来。孩子,一个一个,都是这样:以为自己行,可马上就坍台了,残局还不是由连苍蝇也不敢得罪的大人来收拾么?早上是志高,晚上是怀玉,虎背熊腰的粗汉,胡子就这样地花白起来了,像一匹老马,载重的,他只识一途,只得往前走,缓缓地走着。是的,还载重呀,终于走过去了。他多么希望他背负的是玉,不是石头。怀玉,自己不识字,恳请识字的老师给他起个好名儿呢,怀的是玉。没娘的孩子,就算是玉,也有最大的欠缺。唐老大想了一想,便把门儿敞开,正预备把怀玉给吆喝进来了。
谁知探首左右一瞧,哪里还有他的影儿?做爹的萎靡而怆惶。
孩子大了,长翅了。
从前叫他站着死,他不敢坐着死。
赶出门了,就瑟缩在墙角,多么拧,末了都回到家里来。
啊,一直不发觉他长翅了。
他要飞,心焦如焚急不及待地要飞。孩子大了,就跟从前不一样了。
怀玉鼓起最大的勇气,恭恭敬敬地等李盛天演完了一折,回到后台,方提起小茶壶饮场。觑着有空档,企图用三言两语,把自己的心愿就倾吐了要多话也不敢。他一个劲地只盯着师父一双厚底靴:
“这样地练,天天练,不停练……不是‘真’的呀。反正也跟真的差不多了,好歹让我站在台上,就一次……”
李盛天瞅着他,长得那么登样,心愿也是着迹的:要上场!
“哦,你以为上台一站容易呀?大伙都是从龙套做起。”
“您让我踏踏台毯吧,我行。”
“行吗?”师父追问一句。
“行呀行呀,一定行的,师父,我不会叫您没脸,龙套可以,不过重一点的戏我也有能耐,台上见就好。”
李盛天见这孩子,简直是秣马厉兵五脏欢腾,颜面上不敢泄漏出来,可一颗心,早已飞上九霄云外。
师父忍不住要教训他:
“你知道我头一回上场是什么个景况?告诉你,我十岁坐科,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的,手脸都裂成一道道血口了。头一回上场,不过是个喽罗……”
李盛天的苦日子回忆给勾起来了,千丝万缕:母亲给写了关书,画上十字,卖身学习梨园生计;十年内,禁止回家,不得退学,天灾疾病,各由天命;他的严师,只消从过道传来他咳嗽声,师兄弟脸上的肌肉就会收紧,连呼吸都变细了全是“打”大的。一个不好,就搬板凳,打通堂。
那一回夏天,头上长了疥疮,上场才演一个龙套,头上的疮,正好全闷在盔头里,刚结的薄痂被汗水洗的脱掉了,黄水又流出来。就这样,疼得浑身打颤,也咬着牙挺住,在角儿亮相之前,跑一个又一个的圆场……
怀玉虽是苦练,但到底是半路出家的,没有投身献心地坐过科。
比起来,倒真比自己近便了,抄小道儿似的。
李盛天没有把这话说出来,他不肯稍为宠他一点,以免骄了机会是给他,可别叫他得了蜜,不识艰险。
怀玉只听得他可跟师父上场了,乐孜孜的,待要笑也按捺住。一双眼睛,闪了亮光,把野心暗自写得无穷无尽。这骗不了谁,师父也是过来人。好,就看这小子有没有戏缘,祖师爷赏不赏饭吃,自己的眼光准不准。功夫不亏人,功夫也不饶人。怀玉的一番苦功,要在人前夺魁,还不是时候;龙套呢,却又太委屈了,李盛天琢磨着。
“这样吧,哪天我上《华容道》,你就试试关平吧,我给班主说去。不过话得说回来,几大枚的点心钱是有,赏的。份子钱不算。”
钱?不,怀玉一听,不是龙套呀,还是有个名儿的角色呢,当下呼啸一声……
生死桥[贰](5)
“怀玉哥,有什么好高兴的事儿?”
在丹丹面前,却是一字不提。
对了,告诉她好,还是瞒着呢?
头一回上场,心里不免慌张,要是得了彩声,那还罢了;要是像志高那样,丢人现眼的,怎么下台?还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心高气傲,更是输不起的人。
不告诉她,不要她来看要她看,来日方长呀,她准有一天见到他的风光,这怀玉倒是笃定的。在关口,别叫一个娘们给影响怵阵了,卡算着,就更不言语了。
丹丹跟怀玉走着路,走着走着,前面胡同口处青灰色的院墙里,斜伸出枝叶繁茂的枣树枝来。盛夏时节,枣儿还是青的,四合院里有个老奶奶,坐在绿阴下,放上两个小板凳,剥豆角。
蝉在叫。怀玉伸手想摘几个枣儿来解渴。手攀不上呢,那么的高。只因太乐了,怀玉凭着腰腿,一二三蹦上墙头,挑着些个头大的,摘一个扔一个,让丹丹接住。半兜了,才被奶奶发现:“哎呀,怎么偷枣儿呢!”她忙赶着。
怀玉道:“哈,值枣班来了,可早班晚班都不管用了!”丹丹睨着这得意非凡地笑的怀玉,他正预备跳下来。
还没有跳,因身在墙头,好似台上,跟观众隔了一道鸿沟。丹丹要仰着头看怀玉,仰着头。真的,怀玉马上就进入了高人一等的境界了。心头涌上难以形容的神秘的得意劲,摆好姿势,来了个“云里翻”。
往常他练云里翻,是搭上两三张桌子的高台,翻时双足一蹬,腾空向后一蜷身……好,翻给丹丹看,谁知到了一半,身子腾了个空,那老奶奶恨他偷枣儿,自屋内取来一把竹帚子,扔将出来,一掷中了。怀玉不提防,摔落地上。猛一摔,疼得摧心,都不知是哪个部位疼,一阵痉挛。丹丹一见,半兜的枣儿都不要,四散在地,赶忙上来要扶起他。
怀玉醒觉了,忍着这是个什么局面?要丹丹来扶?去你的,马上来个蜈蚣弹,立起来,虽然这一弹,不啻火上加了油,浑身更疼,谁叫为了面子呀?用手拍掉了土,顺便按捏一下筋肉,看上去,像是挥泥尘,没露出破绽来。忍忍忍!
“怎么啦?”
“没事。”怀玉好强,“这有什么?”
“疼吗?”
“没事。走吧。”怀玉见老奶奶尚未出来拾竹帚,便故意喊丹丹,“枣儿呢?快捡起来,偷了老半天,空着手回去呀?快!”
二人快快地捡枣儿。看它朝生暮死的,在堕落地面上时,还给踩上一脚。直至老奶奶小脚丁冬地要来教训,二人已逃之夭夭。丹丹挑了个没破的枣放进嘴里:
“瞎,不甜的。”
怀玉痛楚稍减,也在吃枣。吃了不甜的,一嚼一吐,也不多话。
丹丹又道:
“青楞楞的,什么味也没有。”
见怀玉没话,丹丹忙开腔:“我不是说你挑的不甜呀,嗄,你别闷声不吭。”
“现在枣儿还不红。到了八月中秋,就红透了,那个时候才甜脆呢。”
“中秋你再偷给我吃?”
“好吧。”
“说话算数,哦?别骗我,要是半尖半腥的,我跟你过不去!”
“才几个枣儿,谁有工夫骗你?”
“哦,如果不是枣儿,那就骗上了,是吗?”
怀玉说不过她,这张刁钻的嘴。只往前走,不觉一身的汗。丹丹在身边不停地讲话,不停地逗他:“你跟我说话呀。”
清凉的永定河水湛湛缓缓地流着,怀玉跑过去在河边洗洗脸,又把脚插进去,好不舒服,而且,又可以避开跟丹丹无话可说的僵局。她说他会骗她,怎么有这种误会?
丹丹一飞脚,河水撩他一头脸,怀玉看她一眼,也不甘示弱不甘人后,便还击了。
玩了一阵,忽地丹丹道:
“怀玉哥,中秋你再偷枣儿给我吃?”
他都忘了,她还记得。怀玉没好气:
“好吧好吧好吧!”
“勾指头儿!”
丹丹手指头伸出来,浓黑但又澄明的眼睛直视着怀玉,毫无心机的,不沾凡尘的,她只不过要他践约,几个枣儿的约,煞有介事。怀玉为安她的心,便跟她勾指头儿。丹丹顽皮地一勾一扯,用力的,怀玉肩膀也就一阵疼,未曾复元,丹丹像看透了:“哈哈,叫你别死撑!”又道,“你们男的都一个样,不老实,疼死也不喊,撑不了多久嘛,切糕哥也是!咦?我倒有两天没见他了,你见过他没有?”
“没有。平常是他找我,我可不知到哪里找他,整个北平都是他的‘家’,菜市的席棚、土地庙的供桌、还有饭馆门前的老虎灶……胡同他姐那里倒是少见他。”
“他的‘家’比你大,话也比你多。你跟我说不满十句,可他都是一箩筐一箩筐地倒出来呢。”
“他嗓子比我好嘛。”
“这关嗓子什么事?这是舌头的事。”丹丹笑,“他有两个舌头!”
“你也是。”怀玉道。
二人离了永定河,进永定门,走上永定门大街,往北,不觉已是前门了。
前门月城一共有三道门,直到城楼的是前门箭楼。北平有九座箭楼,各座箭楼的“箭炮眼”,直着数,都是重檐上一个眼,重檐下三个眼。横着数就不同了,不过其他八座箭楼都是十二个眼,只前门箭楼有十三个眼。为什么会多出一个眼来?久居北平城的老百姓都不了了之。
正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悠悠地走着,又过了半天。
忽然,前边走来一队来势汹汹的人呢。说是来势汹汹,因为是密密匝匝的群众。还没看得及,先是鼎沸人声,自远远传来,唬得一般老百姓目瞪口呆。在没搞清楚一切之前,慌忙张望一下,队伍操过来了,便马上觅个安全的栖身之所,只把脑袋伸出一点一有不对,又缩回去了。“弹打出头鸟”,谁不明白这道理?都说了几千年了。
怀玉拉着丹丹站在一旁,先看着。
都是些学生。是大学生呢。长得英明,挺起胸膛,迈着大步。其中也有女的。每个人的眼神,都毫不忌惮地透露出激奋和热情,义无反顾。
大家站到一旁,迎着这人潮卷过来。
队伍中,走在前头的一行人,举起一面横布条,上面写着:“把日本鬼子赶出东三省!”后面也有各式的小旗帜、纸标语挥动着,全是:“反对不抵抗政策!”“出兵抗日!”“抵制日货!”“反对二十一条!”“还我中国!”……
人潮巨浪汹涌到来,呼喊的口号也震天响起,通过这群还没踏出温室的大学生口中,发出愚钝的老百姓听不懂的怒吼。
“他们在喊什么?”
“说日本鬼子打我们来了。”怀玉也是一知半解的。
“怎么我们都不知道呀?”丹丹好奇问。
“听是听说过的,你问我我问谁去?”天桥小子到底不明国事。
“唐怀玉!”人潮中竟有人喊道。
怀玉一怔,听不清楚,估道是错觉。
在闹嚷嚷的人潮里,跑出一个人。是一个唇上长了几根软髭的青年人,面颊红润,鼻头笔直,眼神满载斗志。
怀玉定睛看看这个头大的学生,啊,原来他是何铁山。
“何铁山,认得吗?小时候在学堂跟你打上一架的何铁山呀!”
怀玉记起来了,打上一架,因为这人在二人共用的长桌子上,用小刀给刻了中间线,当年他瞧不起怀玉呢,他威吓他:“你别过线!”怀玉也不怕:“哼!谁也别过线!”
后来是谁过了线?……总之拳脚交加了一阵,决了胜负。怀玉记起来了。目下二人都已成长,何铁山,才比自己长几岁,已经二十岁出头吧。他趁家有点权势,所以顺理成章地摇身一变,成为了大学生,可自己呢,还是个没见过世面的雏儿。真的,谁胜谁负?
只是何铁山再也不像当年的幼稚和霸道了,少年的过节,并没放在心上。他英姿勃发,活得忙碌而有意义,读书识字,明白家国道理,现在又参加反日集会,游行示威。
因为家道比较好,懂的也比较多,真的,他变了。惟一不变,也许是这一点执着:
“你别过线。”
谁“过了线”,他便发难。
何铁山递给怀玉一叠油印的传单纸张,道:“唐怀玉,拜托你给我们派出去,请你支持我们,号召全国人民抗日,反侵略。你明白吗?现在东北辽宁、吉林和黑龙江三省,两百万平方里领土、三千万个同胞都已沦入敌手,很快,他们就会把中国给占领了……”他说得很快、很流利,自因不停地已宣传过千百遍了,只听得怀玉一愣一愣的。
何铁山一口气宣传完毕,挥挥手,又飞奔融入队伍中,再也找不着了在国仇家恨之前,私人的恩怨竟然不知不觉地一笔勾销。
丹丹犹满怀兴奋,追问着零星小事:
“你跟他打上一架?谁赢了?”
“你说还有谁?”怀玉道。
“哼,是那大个子赢的!”丹丹故意抬杠,“你看是他跑过来喊你。”
“输的人总比赢的人记得清楚一点。”怀玉道。
“我不信!”
娘们爱无理取闹,你说东,她偏向西,都不知有什么好玩的。怀玉只低首把那宣传单浏览一遍,他觉得,这根本不是他的能耐,多可笑,“号召全国人民抗日”,什么叫“号召”?“全国人民”有多少?怎样“抗日”?该如何上第一步?怀玉皱着眉,那横冷的一字眉浓浓聚合着。
丹丹偏过头望他,望了一阵,见他不发觉,便一手抢了张单去。
“我也会看呢。喏,这是‘九·一八’,九·一八什么什么,日本什么华,行动,什么什么暴露……”
“阴谋!”
“阴谋?是说日本鬼子使坏?是吧?他们要来了,怎么办?”
“呀,不怕,咱有长城呢。”怀玉想起了,“北方的敌人是攻打不过来的。”
“对。不过,如果敌人从南面来呢?”丹丹疑惑。
“没啦。不会的,南面的全是我们自己人嘛。攻什么?都是外头乱说的谎信儿,消息靠不住。”
当下,二人都仿佛放下心来。而队伍虽然朝西远去了,谁知措手不及地竟又狼奔豕突了,往东四散逃窜了,好似有人把水泼进蚂蚁的窝里,性命攸关。
“警察来了,警察来了!”
对,是来驱赶镇压的。手无寸铁的大学生们都只好把旗帜、标语一一扔掉了。“把日本鬼子赶出东三省”的横布条,被千百双大小鞋子给踩成泥尘。鬼子没赶着,警察倒来赶学生,从前当差的老对付书生,今天警察又爱打学生看来只为赢面大。然而,输了的人总是永远记得的,比赢的人清楚。未几,满世又回复了悠闲,“全国”都被置诸脑后,好像只发生过一场硬生生搭场子的评书,一个人讲完整个简单的故事。
一鸡死一鸡鸣,这时传来清朗的喊声:“本家大姑奶奶赏钱一百二十吊!”
原来自西朝东这面来的,是有钱人家抬扛的队伍呢。这是大殡,丧家讲究体面,有人敲着响尺,远远听见了。
抬扛的一齐高喊:“诺!”
丹丹忙瞪着眼睛看那打执事的,举着旗、锣、伞、扇,肃静回避牌、雪柳、小呐。吹鼓手、清音、乐队也列队浩荡前进,很多人都尾随着围观。
本来街上那吹糖人的,正用小铁铲搅乱铁勺内的糖稀,两手拿起一点儿揉弄成猪胆形,预备在折口的管上吹几下,小金鱼还没吹成,孩子们全都跑去看人撒纸钱了。
只见一辆人力车,拉着百十多斤成串的纸钱,跟在一个老头儿身后。老头儿瘦小枯干,穿一件白孝衣,腰系白布孝带,头戴小帽,两眼炯炯有神,走在六十四人扛的大殡队伍前面,取过一叠厚纸钱,一哈腰,奋力一撒,撒上了半空。
这叠白色的圆钱,以为到了不能再高的位置,却又忽地扭身一抖,借着风势,竟似一只一只圆圆的中间有个洞洞的大眼睛,飘远飘高,风起云涌,迄自翻腾,天女散花,在红尘中做最后一次的逍遥。
生死桥[贰](6)
人们看他撒纸钱,依依不舍,万分地留恋,这盛暑天的白雪,终于软弱乏力地漂泊下堕了,铺满在电车轨道上,没一张重叠。
队伍寸进,丹丹瞥到那老头儿,下巴颏有一撮黑毛。丹丹情不自禁地扯着怀玉:“看他的毛多怪!”
“这是鼎鼎大名的‘一撮毛’呢!他撒纸钱最好看了,”怀玉道,“绝活儿!”
人人都来看,因为“好看”,谁又明白丧家的心意呢?逢遇庙宇,穿街过巷,一连串地撒,为的是要死者来世丰足。然而他生未卜,今生却只是一些虚像。打执事的,现钱闲子儿,反而是因着领“现钱”,便更加落力吆喝。
那清朗的喊声又来了:
“本家二姑奶奶赏钱一百二十吊!”
气盛声宏,腔尾还有余音,这不是他是谁?怀玉和丹丹马上循声给认出来了。
“切糕哥。”“志高。”二人几乎是同时地唤着。
天无绝人之路,志高不知如何,又谋得这打执事的差使。跟他一块的,都是年纪差不多的十几二十岁的男孩,打一次执事,可挣几吊钱,要跟了一撮毛爷爷后面呢,打赏还要多一点。志高因为嗓子好,被委以重任。看他那副得意劲,仿佛是副领队。
怀玉过去,在大殡行列旁,捶他一下:“好小子,真有瞧头!”
在人家的丧事中,两个人江湖重遇了,又似长大了一点。怀玉更是无法敛着了,他撇开丹丹,向志高低首沉声地讲了他的大志:
“李师父说……”
志高一壁把厚纸钱递予一撮毛,一壁跟怀玉二人犯彪了地笑将起来。
别看一撮毛是个老头儿,他的眼神可真凌厉,一瞥着志高不专心,就瞪他一眼,暗道:
“你别混啦,吓?要有点道德,人家办丧事,咱要假科子可得了?”
怀玉识趣。志高跟他打个眼色,二人分手了,怀玉才记起丹丹等在一边。
丹丹追问:“嗳,你跟他抹里抹登的,有什么瞒人的事?”
“没有呀。”
“有就是有,你告诉我?”
“没有就是没有。”
“人家跟你俩这么好,你都不告诉?切糕哥什么都告诉我的。”
“以后再说吧。”
“你说不说?我现在就要知道,说嘛”
“毛丫头甭知道得太多了。”
“说不说?真不说了?”鼓起腮帮子,撒野,“真不说?”
丹丹说着,又习惯性地辫子一甩,故意往大街另一头走去了,走了十来步,以为怀玉会像志高般,追上来,然后把一切都告诉她,看重她、疼她。在她过往的日子里,她的小性子,往往得到满意的回应。
咦?一点动静都没有,她垂着长睫毛,机灵的黑眼珠偷偷一溜。
这个人!哦?眼看自己拧得没边儿,不搭理啦,只摇摇头,就昂然走了。
丹丹恨得闹油儿,他恼撞她了!
演义小说中,关公面如重枣、卧蚕眉、丹凤眼。李盛天揉了红脸后,眉勾蚕,眼勾凤,并无其他花纹,只脑门有一冲天纹,暗示他日后为人所害,不得善终。又因唱戏的一直敬重关公,不敢真像其貌,故在鼻窝旁边点颗痣,名曰“点破”。
李盛天净身焚香勾脸后,在后台便不苟言笑,一字不答,任身边人来人往,只闭目养神。
今天上的是《华容道》。三国时,群英会集,尔虞我诈,孔明定计借东风,火烧连环船。至东风起时,周瑜差人杀之,亮由赵云接应,返回夏口,并命赵云、张飞劫杀曹军。曹操败走华容道,为关羽所阻,操知关喜读春秋,素讲信义,以此动之,关义释曹,自愿回营请罪。怀玉第一次在广和楼登台,他今天要演的是关平,关平乃关羽之子,也是个有名有姓的。怀玉老早就到了后台,挑了一双略为合整合脚的厚底靴,用大白刷好,又整理他的软靠因与关公配合时,关平不扎硬靠。也好,总是一身的“靠”,还有腰间一把宝剑,头上一顶荷盔。这行头,怀玉摩挲了老半天,拎了又放,放下又拎。
管箱师父见了不耐烦,粗气地问:
“你演什么呀?”
“《华容道》!”
“这个我当然知道,是什么角色?”
“关平。”
“哈哈哈……”他仰头笑起来,“你这小子,我还以为你不是曹操就是关羽呢,才关平!去去去,站过一旁凉快去,一会儿有你穿的。”说完又忙他的了。
管箱师父一番无心的话,直刺进怀玉心底,他咬着牙,屈辱而又无奈地只得站过一旁了。
看那李师父,龙冠上绒球儿如火焰,手上偃月刀泛青,金杆光闪闪,气度寒凛凛……
上了场,角儿们在彩声中演完一台戏。那关平,即使他扮相多么的俊,就一直抱着个印盒,站在关公身后,动也不动,等到幕下。
台上的情情义义,聚聚散散,一切于他,似是莫名其妙的身外事。
在三国戏中,小小一个关平,只是各路英雄好汉中间的陪衬品,为了画面好看,才有这个人。一身的银蓝,衬以黄绫裹着的印盒,抱着它,极之架势,在台的一角,静观台上演着的戏,一时间自己也不过是个观众。
因为如此的空闲,刚上场还有点紧张,慢慢地就发觉他是不重要的,没有人会特地留意他的表现。他虽没有欺场,但却有工夫放眼台下众生了。
一张张大长桌顺着舞台成行摆放,桌旁分放两条大长凳,看客们对面而坐,分别将头向左或向右扭向舞台看戏。时间一长,他们不免向反方向转动转动,否则脖子就太吃力了。他们喝茶水嗑瓜子,卖糖果的小贩在穿梭,手巾把儿在他们头上扔来扔去,满场飞舞……志高,他的把兄弟,正在墙边一角,交架着手,盯着自己呢。
“唉,上场上场,就光是上了场,老老实实地足足儿站了半天,我看着也拘挛儿。”。
下场的时候,志高不客气地又损了怀玉一顿:“在地摊子上作艺,好歹也是站在场中间,局局面面的。”
怀玉不答他,心下也是七零八落,颜面上又抹不开,只好坚持。
“我是头一回嘛,先亮个相。”
“宁为鸡首,才不做牛后呢。”志高不忿。
李师父过来了,问:
“你觉摸着是怎么个滋味儿?”
怀玉马上站起来:“我还是要演下去的!”
“好!”李盛天点点头,“什么角色都得演,观众心里总是有底的,别想一步登了天了。”待李盛天一走开,志高朝怀玉会心一笑:
“你呀,就是想一步登了天,别以为大伙不知道。”
怀玉只叮嘱:“今天踏台毯的事,不要告诉丹丹。”
“哦?”志高笑,“怕丢不起了你?”
怀玉把油彩给抹掉了,他又回复天然,扪心自问,一切自是因师父的成全。他来到李盛天的座前,道:
“师父,不管你要我演什么,我都上,我会饮水思源。”
“成!有这个心就好了。”
怀玉瞥到彩匣子旁,有一本《三国演义》,翻开了的,字里行间还有许多红道道。
师父顺他眼神看去,便问:
“现在还看书不?”
“有空也看,不过字认得不多,一边看一边猜,大概也有点准儿。”
“这就是了,怀玉,”李盛天道,“唱戏的叫人瞧不起,就是因为欠点书底子。咱科班里出身的孩子,读书少,你要是多求知识,多写几个字,揣情度理,就会比别人强。”
每一个丧失读书机会的老人家,巴不得他的下一代多翻几页,把自己失去的,给补偿回来。爹这样说,师父也这样说,怀玉顶着上一代的冀望做人,怀玉不是不明白。不过对志高来说,读书比较奢侈,填饱肚子是真理。他问:“喂,你分头大吧?”
“没什么。”
“没?”志高怪叫,“起了半天云,下不了几点雨,这种馊差事也肯干?”
怀玉回到家里,一言不发。谁知唐老大暗地里已到场看了,心里有数:
“上场倒是矩矩的,没有忙爪儿。”
怀玉一听,知道爹并没固执到底,当下眼睛一亮,道:
“爹,下回吧,下回一定更好的。”
赢了爹的体谅,怀玉却也不宽心,因为,丹丹生气了。
这三天,不管在天桥,在陶然亭,在虎坊桥,即便是小摊子上喝油茶吧,那人刚用高大的红铜水壶给冲了一碗用白面加牛骨髓油炒的茶,并放入芝麻、松仁、核桃仁等,烫烫一大碗,端起来,见丹丹走过,喊她,递上去,丹丹却正眼不瞧一下,转身扬长而去。
怀玉捧着茶喝,呆了半晌,不知如何是好。
怀玉只道自己没错,又没得罪她,怎地惹她生气来了?不瞅不睬的,怪难受。只不过少说几句话吧,不定什么都得让她知道了?只好由丹丹去。
但,这样地过了三天,三天里见不着她音容,若有所失,若有所待。
怀玉肺腑辗转着,似被扰乱了。
幸好今天夜戏里,师父着他演马僮,有点造功,岔了不宁的思绪。
李盛天的项羽,闻得幕后“挑子”喇叭声,吹成马嘶,霸王已是末路,见马亦悲鸣,忙着马僮牵马举鞭上场。怀玉来至“大边”的台口,一轮急牵力扯,把马镇住。待项羽于虞姬身畔,强忍难过,唱散板:
“乌骓它竟知大势去矣,因此上在枥下咆哮声嘶……”
然后抚马恋马,不舍。最后,不得不让马僮给牵下去了。
怀玉出下场门,他的戏演完了。把马鞭小心地放好,然后闷闷地嘘一口气。
魏金宝,这与怀玉一同长大的男孩,分行之后,专攻旦角。金宝比他长几岁,今年也二十出头了,风华正茂,在班里也成角儿了。当年他不过是“四五花洞”里头真假潘金莲之一,熬了七年,终于成了《拾玉镯》里头惟一的孙玉姣,真不容易。
也许戏演多了,平素也忘记了自身是谁,总是翘起兰花指,用小牙刷蘸牙粉,把他匣子里的头面,仔细地仔细地刷一遍,无限爱恋。缤纷闪亮的,尽是泡子、耳环、太阳花、顶花、正凤、边凤、上中下廉、耳挖子、双面簪、十簪、泡条……像是虚妄的仙境,寄住的。
金宝爱护着嗓子,整日说话都不动真气,只阴阴细细。怀玉的行当是武生,跟金宝不一样。金宝倒是跟他投缘,每当有人取笑他娘娘腔,总是逃到怀玉身边。虽怀玉是小角色,可因寡言沉实,不论是非,相安无事。
金宝关心地问:“怎么啦?心里不痛快?”以为是嫌戏分少。
“你是好料子,学艺全靠自用功,师父是引路人。再熬一阵,就成啦,到那个时候我跟你合演一台。”
“不是的。”怀玉的心事只有自己知道是不痛快,不过……
“你告诉我吧,别憋在心里了。”金宝凝望着他,“如果是志高那小子”
怀玉心想,怎地每个人都要听他心里的话呢?到底心里有没有话?简简单单的一桩事儿,自家的事儿,那有什么?世上各人都爱小事化大。怀玉也不是个一点点就瞎拉呱的人呀,当下推却了金宝。
“金宝哥,我没事。”
魏金宝以眼角送怀玉离了广和楼。
志高倒是数落了他一顿:
“你当然得罪她了,她恼你对她不好,三拳打不出一个闷屁来。龙套就龙套,谁没当过龙套?有人一辈子还是龙套呢。明天一大早请罪去!”
早晨,太阳还没有来得及亮相,由志高出面把怀玉押送到丹丹的下处杨家大院去。
这大杂院里有十多间房呢,住上了很多家,坷坎儿吗杂儿都是跑江湖、做买卖的。有卖布头的、收破烂的、卖故衣的、变戏法的,还有耍猴的。一进门,就有一只猴儿翻个筋斗,给他俩作揖来了。志高像是志同道合,给它还礼,喊了声:“兄弟你早。”
练功的,出门到陶然亭去了。卖豆汁的,也开始把大缸中储存了一天一夜的绿豆汁,经过沉淀,撇出浆水,放入砂锅中熬煮,待它煮阵子,酸甜适度,便挑出去卖……
生死桥[贰](7)
每家每户每个人,都忙着。苗师父等几个摔跤好汉,正预备出门。没有丹丹份?好生奇怪。志高问:“丹丹呢?”
苗家不认得二人,只是站住。
怀玉有点大舌头了:
“我们找丹丹有事。”
其中一个抖空竹的师妹想起来了:有一天,这两个男孩跟丹丹打过招呼,说都是行内的。小不点先瞅二人会心抿嘴,然后跑至北屋檐下,又笑:“丹丹!”
呀,原来她一清早洗头发。辫子散了,披了一身,正侧着头,用毛巾擦干梳好。二人满目是块黑缎,吓了一跳。
黑缎。
怀玉简直为丹丹的一头长发无端地惊心动魄了。他从来都没想像过,当她把辫子拆散之后,会是这样的光景。浓的密的,放任地流泻下来,泛着流光,映着流浪。几乎委地,令他看不清她的本来面目,这仿如隔世仿似陌路的感觉,非凡的感觉。
真的,怀玉已来不及细看她,他竟然拒绝堂堂正正地跟她的眼神对上了。在清晨的微风中,纵有千般燠热,因这奇特的流光,令他年青的心,跳了又跳。
在怀玉简单的生命里,十九年来,他第一次完全见不着志高,只见着丹丹。迷糊、浮荡但又是羞耻的。他的心,跳了又跳,跳了又跳。
只听见志高跟丹丹的小师妹道:
“我们来看病,听说丹丹病了。”
“她没病呀。”
“有。她是闹瘟,病重了,认不得人,她都认不出我俩来。”
“哼,谁说认不出?”丹丹嗔骂。
“药给送来了,你别嘴硬。”志高掏出一个八卦形的小锡盒,写着“长春堂”三个字,硬递给丹丹看,还顺口溜道,“三伏热,您别慌,快买闻药长春堂,抹进鼻子里通肺腑,消暑祛火保安康!”
唱着打开盒盖,用食指蘸上一点儿土红的避瘟散末,拇指食指一捻,再往鼻孔一揉,闭口深吸气。
来自天津的姑娘家,哪里知道这前门外鲜鱼口长巷头条北口的长春堂避瘟散?小师妹忙学志高一吸。丹丹好奇,也蘸一点儿。
但觉一股清凉从鼻而入,沁入肺腑。丹丹玲珑的双目紧闭时,长睫毛俏皮地往外卷,那么煞有介事地闻药,好像马上会上了瘾,永世戒脱不得。
志高取笑:“说闹瘟就是闹瘟,这下可好了点吧?送你。”
“不便宜吧?”
“才几枚铜板,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只要你见了我俩,特别是怀玉哥,嗳,扭身走了,就是给脸不要脸。”
“哼,”丹丹又朝怀玉一瞪,“这个人才是给脸不要脸。往后你有什么事,看我问不问?才不理呢。我跟你又不亲。”
果真扭身便走,一旋之下,黑发罗伞一般乍张乍聚,怀玉急了,一揪便揪住,疼得丹丹哎唷一声。
怀玉道:“丹丹,别走,我告诉你好了”
“我不听,你放手!”丹丹嚷。
怀玉缩了手,歉意更深了。呆看着自己的手,脸热起来。本来不粗的手,练功过度,结了些茧,被那柔柔的长发掠过,这种感觉,不管在什么时候,都会记得起来。
志高在一旁恨恨,眼看摆平了,又来一趟暴力斗争,怎么结局呢?
便也手忙脚乱地给丹丹揉揉,问:“疼吗?”
“疼呀,我这样吊辫子,脑仁儿常疼的,一闹起来,像个锥子直往骨头里钻。”丹丹诉苦。
“……我让你打我一顿来消消气吧。”怀玉窘道,毫无求和的经验。
“那敢情好,你自己送上门的”话还未了,丹丹果然就给怀玉一个耳光,响亮的,不太疼,但也不能说不疼。怀玉不虞有此,不知所措。
丹丹也没想到说打就打,还下卯劲,只好打圆场:“好,仇也报了。我不生气了。”
心底倒是十分不忍,慌乱,嗳,怎地真打了呢?撅他二十句不就完了吗?
当下,二人便言归于好。
丹丹忘了追问怀玉瞒人的事儿了,只把半湿的长发,给扎成紧密辫子。等干透之后,又是上场作艺的时候了。生命系于千钧一发之间,于她也是等闲。
志高二人闲坐无聊,在院中就丹丹的长发来打话,方知她打七岁起,十年来也没修剪过,由它长着。天天地扎。天天地吊。
“这营生真不好,天天把脸皮往后直扯,日子久了,脸皮都扯松了,二十岁就得打褶子。唉,这么年青的花就谢了,唉,好苦呀!”志高夸张地唏嘘。
丹丹强了:“苦什么?好花由它自谢!”
“什么叫‘好花由它自谢’?”
“谁知道。反正是我好不好,用不着你们担关系。”
“这话可就不算是你说的,听回来的对不?”志高道。
“对呀,落子馆里听回来的。”
怀玉没什么话说,只顾游目丹丹住的这杨家大院,虽是简陋而又杂乱,但那木窗上,也糊上了冷布,还挂了旧竹帘子呢。日头上了,云天朗朗,麻雀自檐头跳下来觅食。檐下种上一两架藤萝花,看上去甚是繁茂。早春的花缨还是嫩绿,慢慢才变了颜色。到了盛夏,阳光照耀下,它一串串、一簇簇,放出昏暖的香,淡紫的,牵缠的小花。蜜蜂在上头乱飞,忽见金光一闪,原来有极小的蜘蛛拖着极细的游丝,自架上坠下来,闪耀在日影中……岁月便一闪一闪地过去了。怀玉昏昏暖暖。
北平一年到头少雨,不过在夏末,雨水总是淋涔不断,几乎一年的雨,都集中到这两个月来了,来势汹汹,下水道不及疏通,便到处聚水,胡同里、院子里,常是一个个的小池塘。
如果那雨是午后才下,不消一会定是雨过天晴;但若是一早便下的,多半会下足整天。
才开摊子不久,西北天边一丝雨云,凉飚一卷,马上发作了,雨开始自缓而急。天桥因这一阵雨,各地摊子不得不散,有的赶紧回家去,有的拎了家伙,找个地方避雨去,便聚到落子馆。
行内的几伙人,不免于坤书茶馆中碰上了,苦笑着打个招呼:
“辛苦了!唉,看这雨,真不知下到什么时候?”
天桥一带有很多茶馆,清茶馆、戏茶馆、棋茶馆、书茶馆。
客人都是茶腻子,有来饮茶消磨时光的,有打鼓儿的来互通收买旧货情报的,或有来放印子钱的……不过更多是没业的,沏壶茶,吃点大八件、槽子糕、糖豌豆,就着桌上长方条画上棋盘的薄板来对弈,纸上用兵。
忽闻一轮急鼓,敲击动了一众神魂。
这些个失意的官僚,老去的政客,或人海中微不足道的百姓,一齐扭过头来,看这“聊聊轩”中小小的台子,一幅画板,绘着漫卷祥云,上面又贴了张告示,不知是什么告示,只见得“风、火、毒、热、气”等五个大字,每个大字,下面又有四个小字,反正都是说道茶的好处。
唱京韵大鼓的是凤舞,穿一袭月白洒灰、蓝花的土布旗袍,不烫发,梳个髻,耳畔是一颗眼泪似的珠坠子,三十来岁。才一上场,拿起鼓箭子,急攻密敲,配她的是弦子,一时间,全场马上屏息了。
怀玉跟爹也是半湿了衣衫坐在茶馆靠西,来晚了,座位很后。
凤舞的大鼓书词是《隋唐演义》。自隋主根基败坏,冷落了馆娃宫、铜雀楼,沦落至寂寞凄凉的田地,猛地风雷乍响,英雄豪杰改朝换代……她唱了:
“繁华消息似轻云,不朽还须建大勋。壮略欲扶天日坠,雄心岂入驽骀群。时危俊杰姑埋迹,运启英雄早致君。怪是史书收不尽,故将彩笔谱奇文……”
总是这样,从一声轻叹,开始了另一回合的是非功过。真命主、狠英雄、奇女子、奸小人……情义纷纭,魂游三界。把一本蒙了薄尘的演义本子,檀口一吹,漏出一隙净土,仔细诉说从头。
唱的是家国恨,儿女情,有刚有柔。凤舞最擅长的是颤音,即使是多么汹涌繁华的事儿,到了她口中,最末的一句,便总是盛极而衰,缘尽花残。只一个鼓箭子,一副竹板子,是男是女,亦忠亦奸,千秋百世集于一身。
怀玉爱听的,是“他”唐朝故事。志高不喜欢,“他”的宋代,全是忠良被害、佞臣当道、帝主苟安。
一段唱罢,茶客都给一两文,也有戳活儿,额外加钱。
苗师父着丹丹递予事先兑换的小竹牌。她站起来,怀玉才见着。二人指指天雨,作一个无奈的落道的表情。
隔着茫茫人海,袅袅茶香,怀玉只见到丹丹。她连皱眉都跟其他人不同。怀玉怨天的表情,渐渐不可思议地转化成一朵笑容,他看着她,也实在太久了幸好她不知道,怀玉待要把目光移开,万分地不舍。唐老大拍拍他:“你干什么?”
正在这个时候,台上的凤舞姑娘,又开始了另一段,不知如何,是这样的一段:
“……好花应由它自谢,雨滴愁肠碎也。美哉少年,望空怀想,渺渺芳魂乍遇,暗怨偷嗟……”
哦,原来丹丹偷了落子馆《红梅阁》中的词儿。想这李慧娘,乃平章贾似道之妾,随船游西湖,偶遇书生裴舜卿,李失口一赞“美哉少年”,贾妒恨中烧,归府后立斩李慧娘于半闲堂,又诱裴生入府,困禁红梅阁,伺机暗杀……不过少年恋慕便遭了杀身之祸,好花由不得自谢,总是受摧残,难怪连鬼也在嗟怨。
凤舞唱这大鼓,换了另一种柔肠回转的腔口,缠绵而又远送,让听的人总在自恨,好花,要护呀。
余音又被风雨吹送至茶馆檐下了,避雨的也有卖布头儿和绢花纸花的,也有卖烟叶的,很细意地护着他们的货品,情愿自己身子遭点雨打,也不肯让生计受湿。
有个剃头挑子歇着,一头是火盆,上面放着铜脸盆热水;另一头是个带抽屉的小长方凳。剃头的正跟一个人在议价,那人道:
“你闲着也是闲着,剃个头,给你一半的钱,好吧?你看,反正下雨天,不肯就拉倒!”说着说着,他也只好肯了。
那人一屁股坐到凳子上,翘了二郎腿在抖,待剃头的从小抽屉中拿出剃头刀和木梳子来。
顾客转过半脸来由人动剃刀,原来是志高,很得意,才半价,七八个铜板,真是捡便宜了。一场苦雨,大概会直下到黄昏。撂地摊的,一天就白过了。挣不到几个钱,也得付租金。远远望去,灰的,雷走远了,风也弱了,但雨并没有止住的意思。
大伙看着势色不对,只得意兴阑珊地回家转了。
丹丹随苗家出来,一眼见到志高,头剃了一半,便道:
“嗳,是你,好体面呀。”其实是取笑他。
志高有点尴尬,顶上就是这个滑稽样,只好解嘲:
“你信不信,头发也有鬼魂的,全跑到你头上去了。”
“我才不要,去你的。”
“它要找你,你不要也没办法啦,还是快点逃吧。”
志高实在不乐意让丹丹看见他这副怪模样儿,只一个劲叫她走。
纵然是暑天,如此大雨瓢泼,天也凉了,檐下各人趑趄着,走不走好?丹丹猛地打了个寒噤。身畔忽递来一杯热茶。怀玉正靠近门口,看着丹丹:“给你焐焐手。”
丹丹接过,也趁势喝一口,怀玉很乐。
这一次夏雨,雨点太大,太重。雨下得远近都看不清,天河暴注,人间惨淡。
这雨一下便断续下了一季。
直至云收雨散,天也凉了。知了罢叫,蜻蜓倦飞,萤虫也失明了。凉意不知是顿生,还是悄来,总之每下一回雨,凉意深一重。纵使郊原如洗,远山妩媚,但屈居城内天桥里外的老百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过。过了小暑大暑,便立了秋,不觉已是处暑、白露时节。
志高剃过了的头又给长满了,在这小小茶馆檐下,却没再捡到便宜,只是听评书听说相声,还是靠边一站,打个招呼,就听上老半天,他喜欢一些浅易而又是玩笑的故事。
人人鬼鬼吃吃喝喝又一场。有说评书的讲《聊斋志异》,这样开头:
“今天说的是一个极小的小段,《崂山道士》,这件事儿在山东。哪一府,哪一县,就别追究啦,反正离着崂山近。只不过,怎么近,步行也得有好几天的行程。这个人姓王,大概排行第七,所以叫王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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