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栅村
作者:李晨光来源:家在文水
如果,有一个村庄,被一位美丽的才女用最美丽的语言赞美,那会是什么景象?会美到何种程度?能想到吗?
我居住过18年的文水县开栅村,不料如此幸运,竟然在民国年代受到名媛林徽因女士的青睐。那是民国23年,公元年的8月,作为知识女性的名门少妇与丈夫梁思成来到山西考察古建筑,她那句“你是人间四月天”,令多少才子为之倾倒!她来到山西,陶醉了,惊讶了:“天是透明的蓝,白云更流动得使人可以忘记很多的事,单单在一点什么感情底下,打滴溜转;更不用说到那山山水水,小堡垒,村落,反映着夕阳的一角庙,一座塔!景物是美得到处使人心慌心痛。”这番景象,夸张吗?天蓝、云白,小堡、村落,庙,塔,并没有多加描绘,但这些就使一位女郎“心慌心痛”。想想,会不会呢?那个时代过去了,无法回首。过去,旧社会,果真曾是如此美妙?总认为古代都是落后与黑暗,那时的农村都是“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的,但如果心中默念杜甫的诗:“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织不相失......”能想到这是一千三百多年前的中国社会吗?有那么富裕吗?再看看明代的一首诗中写的:“忆昔村民千万家,门前榆柳荫桑麻。鸡鸣犬吠满深巷,男舂女汲声欢哗。”能相信这是昏庸无道的万历年代吗?眼前能重现那番“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的景象吗?看来,我们对过去的社会也真有不少误解。那次梁、林夫妇来到开栅镇,是慕名而来的,考察了村里的圣母庙。她说“看去都是图画”,留下了“绮丽鲜明的印象”,她也在这里享受了“最快乐的时光”。读读她那时写下的文字吧:“开栅镇......由大路东转沿着山势,微微向下曲折,因为有溪流,有大树,庙宇村巷全都隐藏,不易即见。”虽然炎炎夏日,夫妇二人却被眼前清凉、优美的环境深深地吸引,文峪河在村外曲折流淌,大片的果园映衬着河上的小桥,溪流绕过农舍在村里潺潺流过,村巷大树参天茂密,古树名木几人合抱,农舍和庙宇全都“隐藏”在浓浓的绿荫之下,木鱼声声,梵音袅袅,钟声悠扬,真是一幅桃花源般的乡村自然画卷。开栅村有很多的庙宇,逢年过节庙内香火旺盛,村东有满觉寺,村西有能仁寺,村西北有圣母庙,虎喊沟还有个永安寺。“乡村的各种浪漫的位置,秀丽天真;人物维持着老老实实的鲜艳颜色,老的扶着拐杖,小的赤着胸背,沿路上点缀的,尽是他们明亮的眼睛和笑脸。”他们看了圣母庙:“庙门规模甚大,丹青剥落。院内古树合抱,浓荫四布,气味严肃之极。……雅有古风......结构精密,堪称上品。”林女士离开后,回忆开栅村里的所见所闻,感觉“旬日来眼看去的都是图画,日子都是可以歌唱的古事。”梁、林夫妇考察过的“圣母庙”,是村民们祖祖辈辈敬仰供奉的“娘娘庙”,抗战结束后被毁掉了。后来的十多年,除了一座老爷庙,别的都彻底消失了。从“大跃进”开始,随着文峪河水库的修建,开栅村的人口急增,车流比过去频繁多了。一年比一年热闹,但村镇的建筑越来越乱,街巷的面貌越来越脏。年,开栅村(那时叫成了生产大队)的小麦单产夺了全国的首位,得到过国务院的表彰,可老农们回忆起来,村民的生活水平比抗战前并没有好到哪儿去。年,我调到关帝山林局。那年修建家属楼时,挖出了一个墓穴,是个六棱形的,石壁上刻着图画,空了。听村里人说,公路两旁过去都是坟地,有些坟地的树长的很高大。他们说,抗战前山坡上长满花草,山下全是树林。我刚住进家属院时,前有斗渠,后有甘泉渠,都是常流水。公路旁有几株合欢树,夏天开粉红色的绒花,能美一两个月。那两年,我们职工和家属买菜是在村里集体的“小农场”,开栅的“五月鲜”豆角又肉又嫩,挺好吃,是地方名产;黄瓜、茄子、小白菜和西红杮也都水灵灵的,离局机关挺近,我们天天去买上两三斤,既便利,又便宜,还是刚从地里摘下的。好像从年开始,光景大变了。“一切向钱看”,为了尽快“富”起来,上万人的村镇先后开办了四个炼铁厂,烟囱昼夜冒烟,天经常是灰蒙蒙的,院里、屋里、甚至桌上常有黑灰。光秃秃的北山像是害了疥疮,那个小农场不能种菜了。穿镇的公路上,大卡车川流不息,喇叭声阵阵刺耳。开栅,尘土飞扬,乌烟瘴气,把个依山傍水的农村弄成了旧不旧、新不新、土不土、洋不洋的“四不像”。年,我刚退休,受村里弓书记和张主任的所聘,经过实地测绘调查,编制了“北山绿化规划设计”。在地、县两级领导的支持下,开栅村艰难地迈开了生态建设的步伐。不到十年,北山栽植了大片的侧柏林,修了观景亭,成了村民们登山蹓早的场所。又过了几年,铁厂都关闭了,村南的大规模挖沙也停止了,村里建起了一条新楼排列的商贸街,有了新时代的气象。但,不好想像,这番面貌与八十年前相比,哪个好看,哪个让人“心慌、心痛”?开栅村,是文水县的第一大村,镇政府所在,地处省城到吕梁的要津,但挺有意思,光这个村名就把好多人难住了。记得年报道开栅生产大队小麦单产夺冠的消息时,山西人民广播电台念的是“开zhà”,音同“炸”,而同一天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读的是“开shān”,与“山”同音,地方和中央居然不保持一致了。从《新华字典》上一查,两个都对。但光是这两个读音也就罢了,谁知还有shi(石)和cè(册),也都对。还不止,当地人最普通的读法是“开si”,那四种音都不灵。当然,外地人只要读了“开”,第二个就可以任选其一了。所以说,开栅大概是国内读音最多的地名。开栅村的人很可爱,胆大包天,却也能弄出哭笑不得的事,竟敢把县长大人给“扣”起来。这事儿发生在年,开栅村自古是文水县的,抗战时期划到交城了,村民们总认为这是给交城县“过继”了,受不了人家的冷遇,就一再要求重回文水。交城的张县长亲来安抚村民,再三劝解,村民态度强硬,硬逼张县长马上答应,不答应就不放你走。从上午到下午,村民把县长围起来,连喊带骂,局面快失控了。县长的随员持枪上房,村里的民兵也带枪闯入,大有一触即发之势。直至午夜,汾阳专署的公安部队赶到,驱散群众,才把张县长救出。很快,逮捕了开栅村的领导和首要分子,宣布为“反革命事件”。但几天之后,中央认定此事为“一般事件”,批复开栅村复归文水县,抓了的人都放了。开栅村的领导受了处分,但总算胜利了。开栅的人很可敬,特别是教师。30年前,开栅村学校的一位老师,课余时间,每天伏在炕沿边,坐个小板凳,手执钢笔,把全村的地理、历史、人物和重要事件一桩桩、一件件写下来,笔耕数载,终于完稿。全村集资,铅印了十几万字的《开栅春秋》。这书印行后没几年,老先生去世,总算了结了最后的心愿,瞑目了。应该说,张老先生费了好大的辛苦,积累和收集了大量的人文资料,功莫大焉!但遗憾的是,他的书里没能载入梁思成、林徽因夫妇来开栅村考察的事,大约他生前没能找到相关资料。梁、林二人来开栅之事,可能最早是文水县的王学礼先生查到资料后写出来的。开栅,开栅,不光是村,还是个镇,全镇大多了,文水西山的原苍儿会乡境都属于镇境,占了少半个县的地面了。开栅村现有居民1.4万,吕梁少有,能算是“超级大村”了,有山,有水,有寺,有肥沃的农田,有善良、勤劳、聪明、耿直好斗的村民。放心吧,开栅村在变,会越变越好的。信不信?会比抗战前更好的。我是开栅村的外来户,居住了十八年。我无地无房,此生纯属无产阶级,居无定所,但开栅是居住最长的地方,人生几个十八年啊!我和我的儿女们,都忘不了那个第二排头一户的独门小院:小小的院门,自家的梨树、邻家伸过大枝的枣树,院里的瓜棚、花池、上房的牵牛花、有棋盘的石桌......那小小的书房、向阳的卧室,那室内和室外的两间厨房,那宽敞的菜窖......在不眠的夜晚,在孤独的时分,常常会想起全家人劳作后的欢笑,那沙发的舒适,那儿女们的高谈阔论,那春节时的火锅,父母与儿女诗词接龙的拚酒......那些岁月的梦,萦回心间——难忘,难忘,永远难忘。庚子二月十三困守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