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羽本纪讲读

项羽本纪

本篇是《史记》中的文学名篇之一,许多家喻户晓的成语与典故如“破釜沉舟”、“作壁上观”、“鸿门宴”、“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四面楚歌”、“霸王别姬”、“江东父老”、“乌江自刎”等都源于本篇。项羽,这位“喑呜叱咤,千人皆废”的盖世英雄,在秦汉之际的政治舞台上虽然只活跃了短短八个年头,但他灭秦之伟勋、辉煌之战绩、英雄末路之悲壮、从容赴死之慷慨,经司马迁的生花妙笔写来,不仅定格为史,深深铭刻在民族记忆之中;而且还升华为诗,扣人心弦,发人深省,使我们在千载之下还为之激昂、振奋,为之吟咏,唱叹。

战争是刻画项羽这个人物形象的宏大背景。就是在金戈铁马、血流成河、地崩山摧、杀声震天的战争背景下,项羽人格的英雄色彩和悲剧性得到强化。一方面,我们看到了项羽披甲持戟、瞋目而叱、快战溃围、斩将刈旗、东西驰骋、南征北战、力拔山、气盖世的英姿雄风;另一方面,我们也看到了他悲怜虞姬、护惜战马、体恤将士、愧对父老、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柔情悲怀;我们还能看到他目光短浅、心胸褊窄、凶残暴戾、优柔寡断、不谙机谋、好逞武勇等弱点错误。正如钱钟书先生所说:“‘言语呕呕’与‘喑噁叱咤’;‘恭敬慈爱’与‘剽悍滑贼’;‘爱人礼士’与‘妒贤忌能’;‘妇人之仁’与‘屠阬残灭’;‘分食推饮’与‘玩印不予’皆若相反相违,而既具在羽一人之身。有似两身分书、一喉异曲,则又莫不同条共贯。科以心学性理,犁然有当。《史记》写人物性格,无复综如此者。”司马迁巧妙地把项羽性格中矛盾的各个侧面,有机地统一在一起,既突出了人物的性格特征,又表现出人物的复杂性与立体性。

在本篇中,司马迁以灭秦为界碑,以历史的纵向发展为线索,把项羽的一生分为前后两个时期来描写:

先是通过学书、学剑、学兵法诸事,表现了项羽的豪迈不群,但也同时令人见到了他性情的粗疏,为其日后的成功和失败都埋下了伏笔。随后作品描写了他看秦始皇巡游时的情景,当时项羽与其叔父一起观看,项羽说:“彼可取而代也!”项梁赶紧手掩其口,说“勿妄言,族矣!”然而他也“以此奇籍”。用早年的一件事、一句话预示其日后的不凡是《史记》中常用的一种手法,在此也颇有画龙点睛之妙。后面,描写项羽从起事到名震天下可用明代凌约言的一段话来概括:“羽杀会稽守则一府慑服,‘莫敢’起;羽杀宋义诸将皆慑服,‘莫敢’枝梧;羽救巨鹿,诸将‘莫敢’纵兵;已破秦军,诸侯膝行而前,‘莫敢’仰视。势愈张而人愈惧,下四‘莫敢’字,而羽当时勇猛可想见也。”(见凌氏《史记评林》)尤其是写项羽的“成名战”——巨鹿之战时,虽然只用了“乃悉引兵渡河,皆沉船,破釜甑,烧户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寥寥几句,却以短而劲节的句式营造出磅礴气势,淋漓酣畅地表现了项羽叱咤风云的大将气概。另外,还以“当是时,楚兵冠诸侯,诸侯军救巨鹿下者十余壁,莫敢纵兵。及楚击秦,诸将皆从壁上观。楚战士无不一以当十,楚兵呼声动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的侧面描写、以限知视角的使用来烘托映衬项羽的英武形象。

后期主要写项羽一步步走向失败的过程。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始终把塑造项羽巨人般的英雄形象和浓郁的悲剧氛围巧妙地结合了起来,使项羽的形象不仅极为鲜明生动,而且还意蕴深厚。

鸿门宴是历史的转折点。从此,项羽就一步步地走向失败,走向灭亡。他兵力虽强,却被人处处牵着鼻子走:先是被田荣牵到了齐国,随后又被刘邦牵回了鼓城;当他几次在荥阳取得了胜利、应对刘邦进一步发起进攻时,又总是被彭越牵回了梁地,简直是马不停蹄,疲于奔命。作品的后半部也曾多次写到了他的个人勇力,如当他与刘邦广武对峙,“项王令壮士出挑战,汉有善射者楼烦,楚挑战三合,楼烦辄射杀之。项王大怒,乃自披甲持戟挑战。楼烦欲射之,项王瞋目叱之,楼烦目不敢视,手不敢发,逆走还入壁,不敢复出。汉王使人间问之,乃项王也,汉王大惊”;当他兵败垓下时,“乃分其骑以为四队,四向。汉军围之数重。项王谓其骑曰:‘吾为公取彼一将。’令四面骑驰下,期山东为三处。于是项王大呼驰下,汉军皆披靡,遂斩汉一将。是时,赤泉侯为骑将,追项王,项王瞋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马俱惊,辟易数里。与其骑会为三处。汉军不知项王所在,乃分军为三,复围之。项王乃驰,复斩汉一都尉,杀数十百人,复聚其骑,亡其两骑耳。”虽说还是所向披靡,然而,正如吴见思《史记论文》中所说:“八十人渡江而西,忽化而二万,六七万,数十万,忽化而为八百余人,百余人,二十八骑,至无一人还。其兴也,如江涌;其亡也,如雪消。令人三叹”,项羽毕竟已是处于“如雪消”的英雄末路了,他此时的个人勇力已经与“如江涌”时不可同日而语,我们不难看出其中的悲壮色彩。

如果说此种悲壮色彩还不过是粗线条勾勒,霸王别姬、乌江自刎则是对悲剧氛围的工笔渲染。令人称奇的是,司马迁的“工笔”不表现为精雕细刻,而是表现为生动传神:前者的点晴之处在“哭”,后者的点晴之处在“笑”。霸王别姬场面中的“哭”在本篇的“评述”部分中已有论述,此处不妨看一看项羽在乌江自刎时的“笑”:当他拒绝乌江亭长的救援、“不肯渡乌江”时,后有追兵,前有大江,英雄失志,霸王穷途,而且已面临自已一生的终点,他想必是悲愤填膺、百感交集吧,要表现出他此时复杂的心态、纷繁的情感,只怕千言万语也难以描绘。可是,司马迁只举重若轻地用了一个“笑”字,就把这一场面乃至全篇的悲剧氛围渲染得无以复加。我们完全可以想象,项羽此时的“笑”是悲凉的笑、愤恨的笑、无奈的笑、愧疚的笑、自责的笑、表达谢意的笑、苦痛的笑,还是无畏的笑、蔑视的笑、高傲的笑、自尊的笑、坚定的笑,抑或还有深情的笑、留恋的笑……我们简直忘了我们在读一部史书,不会煞风景地追问司马迁怎么知道项羽自刎前的表情?我们只知道,读到这里,一个悲剧英雄的形象跃然纸上。

项籍者,下相人也[1],字羽。初起时,年二十四。其季父项梁[2],梁父即楚将项燕,为秦将王翦所戮者也[3]。项氏世世为楚将,封于项,故姓项氏。

[1]下相:县名,治所在今江苏省宿迁县西南。

[2]季父:小叔父。“季”,古代兄弟排序按伯仲叔季,季是兄弟中排行最小的。

[3]为秦将王翦所戮:秦始皇二十三年(公元前年),王翦虏楚王。项燕立昌平君为楚王,驻兵淮南反秦。第二年,王翦等破楚军,昌平君死,项燕自杀。事详《秦始皇本纪》。

项籍是下相人,字羽。起事时年仅二十四岁。他的叔父是项梁,项梁的父亲是楚国大将项燕,就是被秦国大将王翦所杀的那位楚将。项氏世世代代做楚将,以封地在项,故而姓项氏。

项籍少时,学书不成[1],去学剑[2],又不成。项梁怒之。籍曰:“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3],不足学,学万人敌。”于是项梁乃教籍兵法,籍大喜,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学[4]。项梁尝有栎阳逮[5],乃请蕲狱掾曹咎书抵栎阳狱掾司马欣[6],以故事得已[7]。项梁杀人,与籍避仇于吴中。吴中贤士大夫皆出项梁下[8]。每吴中有大繇役及丧[9],项梁常为主办,阴以兵法部勒宾客及子弟[10],以是知其能。秦始皇帝游会稽[11],渡浙江[12],梁与籍俱观。籍曰:“彼可取而代也。”梁掩其口,曰:“毋妄言,族矣[13]!”梁以此奇籍。籍长八尺余,力能扛鼎[14],才气过人,虽吴中子弟皆已惮籍矣[15]。

[1]学书:学习认字和写字。

[2]去:放弃。

[3]敌:对抗,抵抗。

[4]竟:完成,成就。

[5]栎阳:县名。治所在今山西省临潼县东北。逮:及,指有罪相连及。

[6]狱掾(yuàn):掌管监狱管理的属员。掾,属员,古代各级机构的办事属员。抵:送到。

[7]以故:因此。已:了结。

[8]出项梁下:意指才能都不及项梁。

[9]繇(yáo):通“徭”,徭役。

[10]阴:暗地里。部勒:部署,组织。

[11]会稽:山名,在今浙江省绍兴县东南。

[12]浙江:即今浙江省的钱塘江。

[13]族:被族诛。

[14]扛:举,举起。

[15]虽:即使。

项籍小的时候曾学习认字写字,没有学成就不学了;又学剑术,也未学成。项梁对他很生气。项籍却说:“写字,至多不过是用来记人姓名罢了;剑术,只能敌一个人,不值得学。我要学习能敌万人的本事。”从此项梁就教项籍兵法,项籍非常高兴,可是刚刚懂得了一点兵法的大意,又不肯学到底了。项梁曾经在栎阳受罪案牵连,于是就请蕲县狱掾曹咎写了书信给栎阳狱掾司马欣,事情才得以了结。后来项梁杀了人,为了避仇,他和项籍一起逃到吴中郡。吴中郡有才能的士大夫都不如项梁。每当吴中郡有大规模的徭役或大的丧事时,项梁经常做主办人,并暗中按照兵法部署组织宾客和年轻人,借此来了解他们的才能。秦始皇游览会稽郡渡浙江时,项梁和项籍一起观看。项籍说:“那个人,我可以取代他!”项梁急忙捂住他的嘴,说:“不要胡说,要灭族的!”因为这件事,从此项梁感到项籍很不一般。项籍身高八尺有余,力能举鼎,本领过人,即使是吴中当地的年轻人也都很惧怕他。

秦二世元年七月,陈涉等起大泽中。其九月,会稽守通谓梁曰[1]:“江西皆反[2],此亦天亡秦之时也。吾闻先即制人,后则为人所制。吾欲发兵,使公及桓楚将[3]。”是时桓楚亡在泽中。梁曰:“桓楚亡,人莫知其处,独籍知之耳。”梁乃出,诫籍持剑居外待[4]。梁复入,与守坐,曰:“请召籍,使受命召桓楚。”守曰:“诺。”梁召籍入。须臾,梁眴籍曰[5]:“可行矣!”于是籍遂拔剑斩守头。项梁持守头,佩其印绶[6]。门下大惊,扰乱[7],籍所击杀数十百人,一府中皆慴伏[8],莫敢起。梁乃召故所知豪吏,谕以所为起大事[9],遂举吴中兵[10]。使人收下县[11],得精兵八千人。梁部署吴中豪杰为校尉、候、司马。有一人不得用,自言于梁。梁曰:“前时某丧使公主某事,不能办,以此不任用公。”众乃皆伏[12]。于是梁为会稽守,籍为裨将[13],徇下县[14]。

[1]通:人名,《楚汉春秋》谓是殷通。

[2]江西:长江自安徽入江苏,形成偏南北流向的一段,以此段为界,江南地区称“江东”,江北地区称“江西”。

[3]将:率领。

[4]诫:告诫,嘱咐。

[5]眴(shùn):使眼色。

[6]绶:丝带,常用于拴玉和印。

[7]扰乱:混乱。“扰”也是乱的意思。

[8]慴(shè)伏:惊吓得趴在地上。“慴”:同“慑”,惊吓、恐惧之意。

[9]谕:告诉,使人明白。所为:之所以……的原因。

[10]举:发动。

[11]下县:此处指会稽郡以下所属各县。

[12]伏(fǘ):通“服”,佩服。

[13]裨将:副将。

[14]徇(xùn):兼有夺取、招降和安抚的意思。

秦二世元年(公元前年事已高)七月,陈涉等在大泽乡起义。九月,会稽郡守殷通对项梁说:“长江以西全都造反了,这也是上天要灭亡秦朝之时啊。我听说,做事情能占先就能控制别人,落后就要被人控制。我打算起兵反秦,让您和桓楚统领军队。”当时桓楚正潜逃在草泽之地。项梁说:“桓楚潜逃在外,别人都不知道他的去处,只有项籍知道。”于是项梁出去告诉项羽持剑在外面等候,然后又进来跟郡守一起坐下,说:“请召见项籍,让他奉命去召桓楚。”郡守说:“好吧!”项梁就把项籍叫了进来。过了不久,项梁给项籍使了个眼色,说:“可以行动了!”于是项籍拔出剑来斩下了郡守的头。项梁拿着郡守的头,身佩郡守的官印。郡守的部下大为惊慌,一片混乱,项籍一连杀了一百余人。整个郡府上下都吓得趴倒在地,不敢起来。项梁召集原先所熟悉的豪强官吏,向他们说明起事反秦的原因,就发动吴中之兵起事了。项梁派人去接收吴中郡下属各县,共得精兵八千人。他又分派郡中豪杰做校尉、候、司马。其中有一个人未被任用,自己来找项梁诉说,项梁说:“以前某家办丧事,我让你主办某事,你没有办成,所以不能任用你。”众人听了都很敬服。于是项梁做了会稽郡守,项籍为副将,去攻占招抚下属各县。

广陵人召平于是为陈王徇广陵[1],未能下。闻陈王败走,秦兵又且至[2],乃渡江矫陈王命[3],拜梁为楚王上柱国[4]。曰:“江东已定,急引兵西击秦。”项梁乃以八千人渡江而西。闻陈婴已下东阳,使使欲与连和俱西。陈婴者,故东阳令史[5],居县中,素信谨,称为长者[6]。东阳少年杀其令,相聚数千人,欲置长,无适用[7],乃请陈婴。婴谢不能,遂强立婴为长,县中从者得二万人。少年欲立婴便为王[8],异军苍头特起[9]。陈婴母谓婴曰:“自我为汝家妇,未尝闻汝先古之有贵者。今暴得大名[10],不祥。不如有所属,事成犹得封侯,事败易以亡,非世所指名也[11]。”婴乃不敢为王。谓其军吏曰:“项氏世世将家,有名于楚。今欲举大事,将非其人,不可。我倚名族,亡秦必矣。”于是众从其言,以兵属项梁。项梁渡淮,黥布、蒲将军亦以兵属焉[12]。凡六七万人,军下邳[13]。

[1]广陵:今扬州。

[2]且:将。

[3]矫:假传(命令)。

[4]上柱国:战国时赵楚等国的官名,为保卫首都的高级武职。

[5]令史:县令手下的书吏。《楚汉春秋》谓陈婴为东阳狱吏。

[6]长者:忠厚老实的人。

[7]无适用:没有恰当的人可以任用。

[8]便:立即。

[9]此句谓新起一支与众不同的军队,这个军队以黑色头巾为标志,与其他军队相区别。特起:新起,崛起。

[10]暴:突然。大名:指称帝称王。

[11]指名:指着称说。

[12]黥布:英布。因曾受黥刑,所以称黥布。事详《黥布列传》。

[13]军:驻扎,动词。

广陵人召平在这个时候奉陈胜的命令进攻广陵,未能攻下。召平听说陈王败逃,秦兵又快要到了,就渡过长江,假传陈王的命令,拜项梁为楚王的上柱国。召平说:“江东之地已经平定,赶快带兵向西攻秦。”项梁就带领八千人渡过长江向西进军。听说陈婴已经占据了东阳,项梁就派使者去东阳,想要同陈婴合兵西进。陈婴,原先是东阳县的令史,在县中一向诚信谨慎,人们称赞他是“长者”。东阳县的年轻人杀了县令,聚众数千,想推举一位首领,没有找到合适的,就来请陈婴。陈婴推辞说自己没有能力,他们就强行让陈婴做了首领,县中追随的人有两万。那帮年轻人想马上立陈婴为王,为了与其他军队相区别,用青巾裹头,以表示是新崛起的一支军队。陈婴的母亲对陈婴说:“自从我做了你们陈家的媳妇,还从未听说你们陈家祖上有显贵之人,如今你突然有了这么大的名声,恐怕不是吉兆。不如去归属别人,这样起事成功还可以封侯,起事失败也容易逃脱,不会被世人指名注目。”陈婴于是没敢做王。他对军吏们说:“项氏是将门世家,在楚国非常有名。现在我们要成大事,将领却不是合适的人选,那肯定不行。我们依靠了名族,必定能灭亡秦朝。”于是大家听从了他的话,把军队归于项梁。项梁渡过淮河之后,黥布、蒲将军也率兵归附项梁。项梁总共有了六七万人,驻扎在下邳。

当是时,秦嘉已立景驹为楚王[1],军彭城东,欲距项梁[2]。项梁谓军吏曰:“陈王先首事,战不利,未闻所在。今秦嘉倍陈王而立景驹[3],逆无道。”乃进兵击秦嘉。秦嘉军败走,追之至胡陵。嘉还战一日,嘉死,军降。景驹走死梁地。项梁已并秦嘉军,军胡陵,将引军而西。章邯军至栗,项梁使别将朱鸡石、馀樊君与战。馀樊君死。朱鸡石军败,亡走胡陵。项梁乃引兵入薛,诛鸡石。项梁前使项羽别攻襄城,襄城坚守不下。已拔,皆阬之[4]。还报项梁。项梁闻陈王定死[5],召诸别将会薛计事。此时沛公亦起沛[6],往焉。

[1]秦嘉:凌县(今江苏省宿迁县东南)人。一说广凌人。秦末起义将领之一。景驹:战国末年楚王的同族。陈涉被章邯打败后,下落不明,所以秦嘉另立景驹为王。

[2]距(jǜ):通“拒”,抵御。

[3]倍(bèi):通“背”,违背。

[4]阬(kēng):同“坑”,坑杀,活埋。

[5]定:确实。

[6]沛公:刘邦起兵时自称沛公。按楚国县令称公。

此时,秦嘉已经立景驹做了楚王,驻扎在彭城以东,想要抵御项梁。项梁对将士们说:“陈王最先起事,战事不利,不知道如今在什么地方。现在秦嘉背叛陈王而立景驹为楚王,这样做是大逆不道。”于是进军攻打秦嘉。秦嘉的军队战败而逃,项梁率兵追击,直追到胡陵。秦嘉又回过头来与项梁交战,打了一天,秦嘉战死,部队投降。景驹逃到梁地,死在那里。项梁接收了秦嘉的部队之后,驻扎在胡陵,准备率军西进。秦将章邯率军到达栗县,项梁派别将朱鸡石、余樊君去迎战章邯。结果余樊君战死,朱鸡石战败,逃回胡陵。项梁就率领部队进入薛县,杀了朱鸡石。在此之前,项梁曾另外派项羽去攻打襄城,襄城军民坚守,不肯投降。等到项籍攻下襄城之后,把那里的军民全部活埋,回来向项梁报告。项梁听说陈王确实已死,就召集各路别将来薛县共聚议事。这时,沛公也在沛县起兵,应召去了薛县。

居鄛人范增,年七十,素居家,好奇计,往说项梁曰[1]:“陈胜败固当。夫秦灭六国,楚最无罪。自怀王入秦不反[2],楚人怜之至今,故楚南公曰[3]:‘楚虽三户[4],亡秦必楚’也。今陈胜首事,不立楚后而自立,其势不长。今君起江东,楚蠭午之将皆争附君者[5],以君世世楚将,为能复立楚之后也。”于是项梁然其言,乃求楚怀王孙心民间,为人牧羊,立以为楚怀王,从民所望也。陈婴为楚上柱国,封五县,与怀王都盱台。项梁自号为武信君。

[1]说:游说。劝人听从自己的意见。

[2]怀王入秦不反:公元前年,楚怀王被欺入秦,被秦昭王扣留,客死秦国。事详《楚世家》。反(fǎn),通“返”。

[3]楚南公:楚国人,善言阴阳。

[4]楚虽三户:目前还无确切解释,主要有两解:一指三户人家,极言其少;一指楚王族昭、屈、景三大姓。

[5]蠭午:纵横交错,蜂拥而起。蠭(fēng):同“蜂”。午:纵横交错的样子。

居巢人范增,七十岁了,一向家居而不出来做官,喜好奇计,前来游说项梁说:“陈胜本来就应该失败。秦灭六国,楚国最无罪。自从楚怀王被骗入秦没有返回,楚国人至今还在同情他,所以楚南公说‘楚国即使只剩下三户人,灭亡秦国的也一定是楚国’。如今陈胜起事,不立楚国后代却自立为王,势运当然不会长久。现在您在江东起事,楚国有那么多将士蜂拥着归附您,就是因为项氏世世代代做楚国大将,一定能重新立楚国后代为王。”项梁认为范增的话有道理,就到民间寻找楚怀王的嫡孙熊心,这时熊心正在为人牧羊。项梁找到他以后,就袭用他祖父的谥号立他为楚怀王,以此顺应楚国民众的愿望。任命陈婴做楚国的上柱国,封给他五个县,辅佐怀王建都盱台。项梁自己号称武信君。

居数月,引兵攻亢父,与齐田荣、司马龙且军救东阿,大破秦军于东阿。田荣即引兵归,逐其王假。假亡走楚。假相田角亡走赵。角弟田间故齐将,居赵不敢归。田荣立田儋子市为齐王。项梁已破东阿下军[1],遂追秦军。数使使趣齐兵[2],欲与俱西。田荣曰:“楚杀田假,赵杀田角、田间,乃发兵。”项梁曰:“田假为与国之王[3],穷来从我,不忍杀之。”赵亦不杀田角、田间以市于齐[4]。齐遂不肯发兵助楚。项梁使沛公及项羽别攻城阳,屠之。西破秦军濮阳东,秦兵收入濮阳。沛公、项羽乃攻定陶。定陶未下,去,西略地至雝丘[5],大破秦军,斩李由。还攻外黄,外黄未下。

[1]下:附近的意思。

[2]使使:派遣使者。趣(cù):通“促”,催促。

[3]与国:友好国家。与:交好。

[4]市:交易,讨好卖乖。

[5]略:夺占,攻取。

过了几个月,项梁率兵攻打亢父,又和齐将田荣、司马龙且的军队一起去援救东阿,在东阿大败秦军。田荣立即率兵返回齐国,赶走了齐王假。假逃亡到楚国,假的相国田角逃亡到赵国。田角的弟弟田间本来是齐国大将,住在赵国不敢回齐。田荣立田儋的儿子田市为齐王。项梁击破东阿附近的秦军以后,就去追击秦的败军。他多次派使者催促齐国发兵,想与齐军合兵西进。田荣说:“楚国杀掉田假,赵国杀掉田角、田间,我才出兵。”项梁说:“田假是我们盟国的王,走投无路来追随我,我不忍心杀他。”赵国也不肯杀田角、田间来跟齐国做交易。齐国始终不肯发兵帮助楚军。项梁派沛公和项羽另外去攻打城阳,屠戮了这个县。又向西挺进,在濮阳以东打败了秦军,秦收拾败兵退入濮阳城。沛公、项羽就去攻打定陶。定陶没有攻下,又离开定陶西进,沿路攻取城邑,直到雍丘,打败秦军,杀了李由。然后回过头来攻打外黄,没有攻下。

项梁起东阿[1],西,比至定陶[2],再破秦军,项羽等又斩李由,益轻秦,有骄色。宋义乃谏项梁曰:“战胜而将骄卒惰者败。今卒少惰矣[3],秦兵日益,臣为君畏之[4]。”项梁弗听。乃使宋义使于齐。道遇齐使者高陵君显,曰:“公将见武信君乎?”曰:“然。”曰:“臣论武信君军必败。公徐行即免死,疾行则及祸。”秦果悉起兵益章邯,击楚军,大破之定陶,项梁死。沛公、项羽去外黄攻陈留,陈留坚守不能下。沛公、项羽相与谋曰:“今项梁军破,士卒恐。”乃与吕臣军俱引兵而东。吕臣军彭城东,项羽军彭城西,沛公军砀。

[1]起:起程,出发。

[2]比(bì):等到。

[3]少(shāo)∶通“稍”,渐渐。

[4]畏:畏惧,担忧。

项梁从东阿出发西进,等到了定陶时,已两次打败秦军,项羽等又杀了李由,因此更加轻视秦军,显露出骄傲的神色。宋义于是劝谏项梁说:“战胜后将领骄傲士卒懈怠的军队一定要吃败仗。如今士卒渐渐怠惰了,而秦兵在一天天地增加,我替您担忧啊!”项梁不听,派宋义出使齐国。宋义在路上遇见了齐国使者高陵君显,问道:“您是要去见武信君吧?”回答说:“是的。”宋义说:“我认为,武信君的军队必定要失败。您要是慢点儿走就可免一死,若走快了就会遇上灾难。”秦果然发动了全部兵力来增援章邯,进击楚军,在定陶大败楚军,项梁战死。沛公、项羽离开外黄去攻打陈留,陈留坚守,攻不下来。沛公和项羽一起商量说:“现在项梁的军队被击溃,士卒都很恐慌。”就和吕臣的军队一起向东撤退。吕臣的军队驻扎在彭城东边,项羽的军队驻扎在彭城西边,沛公的军队驻扎在砀县。

章邯已破项梁军,则以为楚地兵不足忧,乃渡河击赵[1],大破之。当此时,赵歇为王,陈馀为将,张耳为相[2],皆走入巨鹿城。章邯令王离、涉间围巨鹿,章邯军其南,筑甬道而输之粟[3]。陈馀为将,将卒数万人而军巨鹿之北,此所谓河北之军也。

楚兵已破于定陶,怀王恐,从盱台之彭城,并项羽、吕臣军自将之。以吕臣为司徒,以其父吕青为令尹,以沛公为砀郡长,封为武安侯,将砀郡兵。

[1]河:黄河。

[2]“陈馀为将”二句:陈馀、张耳本为刎颈之交,后反目为仇。二人都是魏国大梁人。详见《张耳陈馀列传》。

[3]甬道:两侧筑有墙垣的通道。

章邯打败项梁军队以后,认为楚地的军队不足为虑,于是渡过黄河进攻赵地,大败赵军。在这时候,赵歇为王,陈馀为大将,张耳为国相,都逃入了巨鹿。章邯命令王离、涉间包围巨鹿,自己的率军驻扎在巨鹿南边,筑起甬道给他们输送粮草。陈馀作为赵国的大将,率领着几万名士卒驻扎在巨鹿北边,这就是所谓的河北军。

楚军在定陶战败以后,怀王心里害怕,从盱台前往彭城,收集项羽、吕臣的军队由自己来统率。他任命吕臣为司徒,吕臣的父亲吕青为令尹,任命沛公为砀郡长,封为武安侯,统率砀郡的军队。

初,宋义所遇齐使者高陵君显在楚军,见楚王曰:“宋义论武信君之军必败,居数日,军果败。兵未战而先见败征[1],此可谓知兵矣。”王召宋义与计事而大说之,因置以为上将军,项羽为鲁公,为次将,范增为末将,救赵。诸别将皆属宋义,号为卿子冠军[2]。行至安阳,留四十六日不进。项羽曰:“吾闻秦军围赵王巨鹿,疾引兵渡河,楚击其外,赵应其内,破秦军必矣。”宋义曰:“不然。夫搏牛之虻不可以破虮虱[3]。今秦攻赵,战胜则兵罢[4],我承其敝[5];不胜,则我引兵鼓行而西[6],必举秦矣[7]。故不如先斗秦赵[8]。夫被坚执锐[9],义不如公;坐而运策,公不如义。”因下令军中曰:“猛如虎,很如羊[10],贪如狼,强不可使者[11],皆斩之。”乃遣其子宋襄相齐,身送之至无盐,饮酒高会[12]。天寒大雨,士卒冻饥。项羽曰:“将戮力而攻秦[13],久留不行。今岁饥民贫,士卒食芋菽[14],军无见粮[15],乃饮酒高会,不引兵渡河因赵食[16],与赵并力攻秦,乃曰‘承其敝’。夫以秦之强,攻新造之赵,其势必举赵。赵举而秦强,何敝之承!且国兵新破,王坐不安席,埽境内而专属于将军[17],国家安危,在此一举。今不恤士卒而徇其私[18],非社稷之臣。”项羽晨朝上将军宋义,即其帐中斩宋义头,出令军中曰:“宋义与齐谋反楚,楚王阴令羽诛之。”当是时,诸将皆慴服,莫敢枝梧[19]。皆曰:“首立楚者,将军家也。今将军诛乱。”乃相与共立羽为假上将军[20]。使人追宋义子,及之齐,杀之。使桓楚报命于怀王[21]。怀王因使项羽为上将军,当阳君、蒲将军皆属项羽。

[1]征:征兆,预兆。

[2]卿子冠军:卿子,当时对男子的尊称,犹言公子。冠军,在诸军君之上。当时宋义为上将军,故有此称。

[3]搏牛之虻不可以破虮虱:能叮咬大牛的虻虫,却不能损伤小小的虮虱。比喻志在大不在小,要想灭秦,不可立即与章邯交战去救赵。

[4]罢(pí):通“疲”,疲劳、疲乏。

[5]承:趁机利用。敝:困,疲惫。

[6]鼓行:击鼓前进。

[7]举:攻取,占领。

[8]斗秦、赵:使秦国和赵国互相争斗。

[9]被(pī):同“披”。坚:指坚固的盔甲。锐:指锐利的兵器。

[10]很(hěn):同“狠”,凶狠。羊性好斗,故曰“很如羊”。

[11]强(jiàng):倔强。此指倔强不听指挥之人。

[12]高会:盛会,大宴宾客。

[13]戮力:全力以赴。

[14]芋菽:芋:蔬菜。菽:豆类。

[15]见粮:现存的粮食。

[16]因:依靠,凭借。

[17]埽(sǎo):同“扫”,尽,全部。

[18]徇:谋求。

[19]枝梧:即“支吾”。

[20]假:暂时代理。

[21]报命:本为奉命出使,回来汇报的意思,这里只指报告的意思。

当初,宋义在路上遇见的那位齐国使者高陵君显正在楚军中,他求见楚王说:“宋义曾料定武信君的军队一定会败,没过几天,果然大败。在军队未战之前就能事先看出失败的迹象,这可以称得上懂得用兵之道。”于是楚怀王召见宋义,同他议事,非常欣赏他,任命他为上将军,项羽为鲁公,任次将,范增任末将,率兵援救赵国。其他各路将领都隶属宋义,号称卿子冠军。军队抵达安阳后,停留四十六天不前。项羽说:“我听说秦军把赵王包围在巨鹿城内,我们应该赶快率兵渡过黄河,楚军从外面攻打,赵军在里面接应,必然能大败秦军。”宋义说:“并非如此。能叮咬大牛的虫虻却损伤不了小小的虮虱。如今秦攻打赵国,打胜了,士卒也会疲惫,我们就可以利用他们的疲惫;打不胜,我们就率领军队擂鼓西进,一定能攻取秦都。故而现在不如先让秦、赵两方相斗。若论披坚甲执锐兵临阵作战,我宋义比不上您;若论用兵运筹决策,您不如我宋义。”于是下令全军:“凶猛如虎,好斗如羊,贪婪如狼,倔强不听指挥的,一律处斩。”又派儿子宋襄去齐国为相,亲自送到无盐,置备酒筵,大会宾客。当时天气已经转寒,还下着大雨,士卒们又冷又饿。项羽对将士说:“我们齐心合力本是来攻打秦军的,现在宋义却久久停留不进。今年又赶上荒年,百姓贫苦,将士们吃的是蔬菜豆类,军中现如今已经没有存粮,宋义却竟然置备酒筵,大会宾客,不率军渡河从赵国取得粮食,与赵合力攻秦,却说‘利用秦军的疲惫’。那强大的秦国军队去攻打刚刚建起的赵国,势必是秦国攻占赵国。若赵国被攻占,秦国就会更强大,我们还能如何利用秦军的疲惫?再说,我们的军队刚刚吃了败仗,怀王坐不安席,集中了境内的人力物力委托给上将军一人,国家的安危,就在此一举了。可是上将军不体恤将士,却谋取私利,这不是社稷之臣。”第二天一早项羽参见上将军宋义,就在军帐中斩下了他的头,出来号令军中道:“宋义和齐国共谋反楚,楚王密令我将他处死。”这时候,将领们都畏服项羽,没有谁敢抗争,都说:“首先扶立楚国的是项将军家。如今又是将军诛灭了叛乱之臣。”于是大家一起推举项羽为代理上将军。项羽派人去追赶宋义之子,一直追到齐国,把他杀了。项羽又派桓楚向怀王报告。楚怀王无奈,让项羽作了上将军,当阳君、蒲将军都隶属项羽。

项羽已杀卿子冠军,威震楚国,名闻诸侯。乃遣当阳君、蒲将军将卒二万渡河[1],救巨鹿。战少利,陈馀复请兵。项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沉船,破釜甑[2],烧庐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于是至则围王离,与秦军遇,九战[3],绝其甬道,大破之,杀苏角,虏王离。涉间不降楚,自烧杀。当是时,楚兵冠诸侯。诸侯军救巨鹿下者十余壁[4],莫敢纵兵。及楚击秦,诸将皆从壁上观。楚战士无不一以当十,楚兵呼声动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于是已破秦军,项羽召见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5],莫敢仰视。项羽由是始为诸侯上将军,诸侯皆属焉。

[1]河:指漳河。

[2]釜:锅。甑(zèng):做饭用的一种瓦器。

[3]九战:多次作战。

[4]下:《汉书·陈胜项籍传》无“下”字,疑衍。这里也可作“城下”讲。壁:壁垒,营垒。

[5]膝行而前:跪着前进。

项羽诛杀了卿子冠军宋义,威震于楚国,名扬于诸侯。于是项羽派遣当阳君、蒲将军率领二万人马渡过漳河,救援巨鹿。战事少有胜利,陈馀又来请求增援。项羽就率领全部军队渡过漳河,弄沉全部船只,打破所有锅碗,烧毁军营,仅带足三天的干粮,以此向士卒表示死战,决无退还之心。军队刚抵达就包围了王离的军队,与秦军交战多次,阻断了秦军所筑甬道,大败秦军,杀死苏角,俘虏了王离。涉间不降楚,自焚而死。在那时,楚军强盛,居诸侯之首,前来援救巨鹿的诸侯各军筑有十几座营垒,没有敢发兵出战的。等到楚军进攻秦军时,他们都只在营垒中观望。而楚军将士无不以一当十,杀声震天,诸侯军人人胆寒。打败秦军以后,项羽召见诸侯将领,当他们进入军门时,一个个都跪着用膝盖前进,无人敢抬头仰视。从此,项羽真正成了诸侯的上将军,诸侯都隶属于他。

章邯军棘原,项羽军漳南,相持未战。秦军数却,二世使人让章邯[1]。章邯恐,使长史欣请事。至咸阳[2],留司马门三日[3],赵高不见,有不信之心。长史欣恐,还走其军,不敢出故道,赵高果使人追之,不及。欣至军,报曰:“赵高用事于中[4],下无可为者。今战能胜,高必疾妒吾功;战不能胜,不免于死。愿将军孰计之[5]。”陈馀亦遗章邯书曰:“白起为秦将,南征鄢郢,北阬马服,攻城略地,不可胜计,而竟赐死。蒙恬为秦将,北逐戎人[6],开榆中地数千里,竟斩阳周[7]。何者?功多,秦不能尽封,因以法诛之。今将军为秦将三岁矣,所亡失以十万数,而诸侯并起滋益多。彼赵高素谀日久,今事急,亦恐二世诛之,故欲以法诛将军以塞责,使人更代将军以脱其祸。夫将军居外久,多内卻[8],有功亦诛,无功亦诛。且天之亡秦,无愚智皆知之[9]。今将军内不能直谏,外为亡国将,孤特独立而欲常存[10],岂不哀哉!将军何不还兵与诸侯为从[11],约共攻秦,分王其地,南面称孤;此孰与身伏鈇质[12],妻子为僇乎[13]?”章邯狐疑,阴使候始成使项羽[14],欲约。约未成,项羽使蒲将军日夜引兵度三户[15],军漳南,与秦战,再破之。项羽悉引兵击秦军汙水上,大破之。

[1]让:责备。

[2]咸阳:在今陕西省咸阳市东北。秦孝公于前年自栎阳迁都于此。

[3]司马门:皇宫的外门。宫墙里面到处设有卫士,门外都有司马指挥卫士把守,故称司马门。

[4]中:朝廷中。

[5]孰计:仔细考虑。孰(shú):通“熟”。

[6]戎人:指匈奴人。

[7]斩阳周:于阳周(地名)被斩。

[8]卻(xì):通“隙”,裂缝,仇恨。

[9]无:无论。

[10]常(cháng):通“长”。

[11]还兵:倒戈。为从:联合。从(zòng):通“纵”。

[12]鈇质:杀人刑具。鈇(fǚ):通“斧”,斩人用的刑具。质(zhì):通“锧”,斩人时所垫的砧板。

[13]僇(lǜ):通“戮”,斩,杀。

[14]候:军候,官名。

[15]三户:地名。

章邯的军队驻扎在棘原,项羽的军队驻扎在漳河南,两军相持未战。由于秦军多次退却,秦二世派人来责问章邯。章邯害怕了,派长史司马欣回朝请示。司马欣到了咸阳,在宫外的司马门被滞留了三天,赵高不予接见,有不信任之意。长史司马欣很害怕,赶快奔回原军中,没敢顺原路走。赵高果然派人追赶,没有追上。司马欣回到军中,向章邯报告说:“赵高在朝中独揽大权,下面的人不可能有什么作为。如今能取胜,赵高必定嫉妒我们的战功;不胜,我们免不了一死。希望您慎重考虑!”这时,陈馀也给章邯写了封信,说:“白起身为秦国大将,南征攻占了楚都鄢郢,北征活埋了马服君赵括的军队,夺取的城池与土地数也数不清,最后还是被赐死。蒙恬也是秦国大将,在北方赶跑了匈奴,在榆中开辟了几千里的土地,最终也在阳周被杀。这为什么呢?就是因为他们战功太多,秦朝廷不可全都封赏,所以就以法律的名义杀了他们。如今将军您做秦将已三年了,将士折损以十万计,而各地诸侯纷纷起事,越来越多。那赵高阿谀奉承已经很久了,如今形势危急,他也害怕秦二世杀他,所以想以法律的名义杀了将军您来推卸罪责,再找别人替代将军,从而使他自己免于灾祸。将军您在外已很长时间了,朝廷里跟您有嫌隙的人很多,您有功将会被杀,无功也会被杀。而且,上天要灭秦,无论是智者还是蠢人都知道。现在将军您在内不能直言进谏,在外将成亡国之将,孤力支撑却想维持长久,难道不可悲吗?将军您不如倒戈与诸侯联合,订立和约一起攻秦,瓜分秦地而称王,这跟身遭刑诛、妻儿被杀相比,哪个更好呢?”章邯犹疑不决,密令军候始成到项羽那里订立和约。和约未成,项羽命令蒲将军日夜不停地率军渡过三户津,在漳河之南驻扎下来,与秦军交战,再次击败秦军。项羽率领全部军队在汙水进击秦军,大败秦军。

章邯使人见项羽,欲约。项羽召军吏谋曰:“粮少,欲听其约。”军吏皆曰:“善。”项羽乃与期洹水南殷虚上[1]。已盟,章邯见项羽而流涕,为言赵高[2]。项羽乃立章邯为雍王,置楚军中。使长史欣为上将军,将秦军为前行[3]。

[1]期:约期会晤。虚(xū):通“墟”,土山。

[2]为言赵高:向项羽诉说赵高(不信任自己的情况)。

[3]前行:前锋。

章邯又派人来见项羽,想订和约。项羽召集军官们商议说:“部队粮草不多,我想答应他们的和约。”军官们都说:“好。”项羽就和章邯约好日期在洹水南岸的殷墟上会晤。盟约之后,章邯见到项羽时不禁流下了眼泪,并向项羽述说了赵高不信任自己的种种情形。项羽封章邯为雍王,安置在楚军中。任命司马欣为上将军,统领秦军作为前锋部队。

到新安。诸侯吏卒异时故繇使屯戍过秦中[1],秦中吏卒遇之多无状[2],及秦军降诸侯,诸侯吏卒乘胜多奴虏使之,轻折辱秦吏卒[3]。秦吏卒多窃言曰:“章将军等诈吾属降诸侯,今能入关破秦,大善;即不能,诸侯虏吾属而东,秦必尽诛吾父母妻子。”诸侯微闻其计[4],以告项羽。项羽乃召黥布、蒲将军计曰:“秦吏卒尚众,其心不服,至关中不听,事必危,不如击杀之,而独与章邯、长史欣、都尉翳入秦。”于是楚军夜击阬秦卒二十余万人新安城南。

[1]异时:从前。故:从前,这里可译为曾经。繇(yáo)使:服徭役。屯戍:驻守边疆。

[2]遇:待遇。无状:无礼。

[3]轻:轻率,随便。折:折磨。

[4]微:暗中,暗地里。

部队到了新安,诸侯们的将士以前曾经被征徭役或驻守边塞,路过秦中时,秦中将士对待他们常常无礼,等到秦军投降诸侯们之后,诸侯们的官兵就乘胜象对待奴隶一样地使唤秦军官兵,随意侮辱折磨他们。秦军将士很多人私下议论:“章将军骗我们投降了诸侯,现今如果能入关灭秦,很好;如果不能,诸侯军俘虏我们回到关东,秦朝廷必定会把我们父母妻儿全部杀掉。”诸侯们暗地访知秦军官兵的这些议论,就报告了项羽。项羽与黥布、蒲将军商议道:“秦军官兵人数仍很多,他们心中不服,如果到了关中不听指挥,事情就危险了,不如把他们杀掉,只带章邯、长史司马欣、都尉董翳进入秦地。于是楚军趁夜把秦军二十余万人活埋于新安城南。

行略定秦地[1]。函谷关有兵守关,不得入。又闻沛公已破咸阳[2],项羽大怒,使当阳君等击关。项羽遂入,至于戏西。沛公军霸上,未得与项羽相见。沛公左司马曹无伤使人言于项羽曰:“沛公欲王关中,使子婴为相,珍宝尽有之。”项羽大怒,曰:“旦日飨士卒[3],为击破沛公军!”当是时,项羽兵四十万,在新丰鸿门[4],沛公兵十万,在霸上。范增说项羽曰:“沛公居山东时[5],贪于财货,好美姬。今入关,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此其志不在小。吾令人望其气,皆为龙虎,成五采[6],此天子气也。急击勿失。”

[1]行:即将。略定:夺取,平定。

[2]沛公已破咸阳:楚怀王派宋义、项羽去河北救赵国时,又派刘邦从河南西进攻秦。刘邦进攻咸阳,子婴投降。

[3]旦日:第二天早晨。飨:犒赏酒肉。

[4]新丰鸿门:新丰,地名。秦时称骊邑,在今陕西省临潼县东。鸿门,山坡名。在临潼县东,今当地仍称项王营。

[5]山东:战国时泛指秦以外六国或六国土地,因在崤山、华山之东而得名。

[6]采(cǎi):通“彩”。

项羽将平定秦地。到了函谷关,关内有士兵把守,不能进去。又听说沛公已经攻下了咸阳,项羽非常生气,就派当阳君等攻打函谷关。终于进了关,来到戏水之西。沛公的军队驻扎在霸上,未能同项羽相见。沛公的左司马曹无伤派人告诉项羽说:“沛公想在关中称王,让秦王子婴为相,珍玩宝物都据为己有。”项羽大怒,说:“明天准备酒食犒劳士卒,为我击溃沛公的军队!”这时候,项羽有军队四十万,驻扎在新丰鸿门;沛公有军队十万,驻扎在霸上。范增劝项羽说:“沛公住在山东的时候,贪图财物,宠爱美女。现在进了关,什么财物都不取,也没有亲近美女,看这情形他的志气可不小啊。我让人占望他那边的云气,都呈现为龙虎之状,五色俱备,这是天子气呀。希望您赶紧进攻,莫失良机!”

楚左尹项伯者,项羽季父也,素善留侯张良。张良是时从沛公,项伯乃夜驰之沛公军,私见张良,具告以事[1],欲呼张良与俱去。曰:“毋从俱死也。”张良曰:“臣为韩王送沛公,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义,不可不语。”良乃入,具告沛公。沛公大惊,曰:“为之奈何?”张良曰:“谁为大王为此计者?”曰:“鲰生说我曰‘距关,毋内诸侯,秦地可尽王也’[2]。故听之。”良曰:“料大王士卒足以当项王乎?”沛公默然,曰:“固不如也,且为之奈何?”张良曰:“请往谓项伯,言沛公不敢背项王也。”沛公曰:“君安与项伯有故?”张良曰:“秦时与臣游,项伯杀人,臣活之。今事有急,故幸来告良。”沛公曰“孰与君少长?”良曰:“长于臣。”沛公曰“君为我呼入,吾得兄事之[3]。”张良出,要项伯[4]。项伯即入见沛公。沛公奉卮酒为寿[5],约为婚姻,曰:“吾入关,秋毫不敢有所近[6],籍吏民[7],封府库,而待将军。所以遣将守关者,备他盗之出入与非常也[8]。日夜望将军至,岂敢反乎!愿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9]。”项伯许诺。谓沛公曰:“旦日不可不蚤自来谢项王[10]。”沛公曰:“诺。”于是项伯复夜去,至军中,具以沛公言报项王。因言曰:“沛公不先破关中,公岂敢入乎?今人有大功而击之,不义也,不如因善遇之。”项王许诺。

[1]具(jù):通“俱”,全,都。

[2]鲰(zōu)生:小鱼所生,引申为浅陋之人。古代骂人或自称之辞。

[3]兄事之:以待兄长之礼待之。

[4]要(yāo):通“邀”,邀请。

[5]寿:向长者敬酒祝福。

[6]秋毫:鸟类秋天的毛最细,形容其细小。

[7]籍吏民:登记官吏和庶民的户籍。籍,登记户籍,用作动词。

[8]非常:意外的事变。

[9]倍德:忘恩负义。倍(bèī):通“背”,违背。

[10]蚤(zǎo):通“早”。谢:道歉,谢罪。

楚国的左尹项伯,是项羽的叔父,跟留侯张良素来要好。张良此时正跟随沛公,项伯连夜骑马奔至沛公军中,私下见了张良,把事情全都告诉了他,想喊着张良跟他一起离开。项伯说:“不要跟沛公一起送死。”张良说:“我是为韩王来护送沛公的,沛公如今情况危急,我若逃走就是不义,不能不告诉他。”张良于是进入沛公住处,把项伯的话全都告诉了沛公。沛公大为吃惊,说:“怎么办呢?”张良说:“是谁出主意让您派兵守关?”沛公说:“一个浅陋小人劝我说:‘守住函谷关,不要让诸侯进来,您就尽可以占据秦地称王了。’于是我听了他的话。”张良说:“您估计您的兵力能与项王对敌吗?”沛公沉默良久,说:“本来就敌不过,能怎么办呢?”张良说:“请让我去告诉项伯,说沛公不敢背叛项王。”沛公说:“您怎么跟项伯有交情呢?”张良说:“秦朝时我们就有交往,项伯杀了人,我使他逃过了死罪。如今情况危急,幸好他来告诉我。”沛公说:“你们两人谁的年龄大?”张良说:“他比我大。”沛公说:“您为我请他进来,我要以对待兄长之礼来侍奉他。”张良出去请项伯。项伯进来与沛公相见。沛公捧着酒杯,向项伯献酒祝福,又约为儿女亲家。沛公说:“我进驻函谷关以后,秋毫不敢动,登记了官民的户口,查封了官衙仓库,只等着项将军到来。我之所以派军守关,是为了防备其他盗贼窜入和意外的变故。我们日夜盼着项将军到来,哪里敢谋反啊!希望您将我不敢忘恩负义的情形详细转告项将军。”项伯答应了,对沛公说:“明天务必要早点来向项王谢罪。”沛公说:“好的。”于是项伯连夜回到军营,把沛公的话详细报告给项王。接着又说:“若不是沛公先攻破关中,您怎么能进关呢?人家有大功反而要攻打人家,不义,不如借此好好对待人家。”项王答应了。

沛公旦日从百余骑来见项王,至鸿门,谢曰:“臣与将军戮力而攻秦,将军战河北,臣战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关破秦[1],得复见将军于此。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将军与臣有卻[2]。”项王曰:“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项王即日因留沛公与饮。项王、项伯东向坐。亚父南向坐。亚父者[3],范增也。沛公北向坐,张良西向侍。范增数目项王,举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4],项王默然不应。范增起,出召项庄[5],谓曰:“君王为人不忍,若入前为寿,寿毕,请以剑舞,因击沛公于坐,杀之。不者[6],若属皆且为所虏。”庄则入为寿,寿毕,曰:“君王与沛公饮,军中无以为乐,请以剑舞。”项王曰:“诺。”项庄拔剑起舞,项伯亦拔剑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庄不得击。于是张良至军门,见樊哙。樊哙曰:“今日之事何如?”良曰:“甚急。今者项庄拔剑舞,其意常在沛公也。”哙曰:“此迫矣,臣请入,与之同命[7]。”哙即带剑拥盾入军门。交戟之卫士欲止不内,樊哙侧其盾以撞,卫士仆地,哙遂入,披帷西向立,瞋目视项王,头发上指,目眦尽裂[8]。项王按剑而跽[9]。曰:“客何为者?”张良曰:“沛公之参乘樊哙者也[10]。”项王曰:“壮士,赐之卮酒。”则与斗卮酒[11]。哙拜谢,起,立而饮之。项王曰:“赐之彘肩[12]。”则与一生彘肩。樊哙覆其盾于地,加彘肩上,拔剑切而之[13]。项王曰:“壮士,能复饮乎?”樊哙曰:“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辞!夫秦王有虎狼之心,杀人如不能举,刑人如恐不胜[14],天下皆叛之。怀王与诸将约曰‘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阳,豪毛不敢有所近,封闭宫室,还军霸上,以待大王来。故遣将守关者,备他盗出入与非常也。劳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赏,而听细说[15],欲诛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续耳,窃为大王不取也。”项王未有以应,曰:“坐。”樊哙从良坐。坐须臾,沛公起如厕,因招樊哙出。

[1]自意:自料。意,料,料想。

[2]卻:裂缝,裂痕。

[3]亚父:尊称,尊敬他仅次于父亲。

[4]玉玦:玉器名。圆形而有缺口。玦,与“决”谐音,范增举玉玦,是暗示项羽与刘邦决裂,杀掉刘邦。

[5]项庄:项羽的堂弟。

[6]不(fǒu)者:不然的话。

[7]与之同命:有两解:一,与刘邦同生死;二,跟项羽拼命。

[8]眦:眼角。

[9]跽:古人席地而坐,臀部贴在脚跟上,直身,臀不挨着脚跟为“跽”,又称“长跪”。项羽按剑而跽,是以备不测。

[10]参乘:也叫陪乘。乘车时立于车右,相当于卫士。

[11]斗卮:大卮,大杯。一说,《汉书·樊哙传》“与”下无“斗”字,“斗”字是衍字。

[12]彘肩:猪前腿。

[13]啖:大口吃。

[14]胜:尽。

[15]细说:小人的谗言。

沛公第二天一清早带着一百多名侍从来见项王,到达鸿门,他向项王谢罪说:“我跟将军合力攻秦,将军在河北作战,我在河南作战。却没想到我能先入关攻破秦军,才能够在这里又见到您。现在有小人说了坏话,使得将军和我之间有了嫌隙。”项王说:“是您的左司马曹无伤说的,不然,我怎么会如此误会你!”项王当日就让沛公留下来一起喝酒。项王、项伯面朝东坐,亚父面朝南坐。亚父,就是范增。沛公面朝北坐,张良面朝西陪侍。范增好几次给项王使眼色,又举起身上佩戴的玉玦向他示意,项王只是沉默,没有反应。范增起身出去,叫来项庄,对他说:“君王为人心肠太软,你前去献酒祝福,然后请求舞剑,趁机攻击沛公,把他杀死。不然的话,你们这些人都将成为人家的俘虏。”项庄进来,上前献酒祝福。祝酒完毕,他说:“君王和沛公饮酒,军营中没有什么可以作为娱乐的,就让我来舞剑吧。”项王说:“好。”项庄就拔剑起舞,项伯也跟着拔剑起舞,屡次用身体掩护沛公,项庄没有办法击杀他。见此情景,张良来到军门,找到樊哙。樊哙问道:“今天的事情怎么样了?”张良说:“很危急啊!现在项庄正在舞剑,他的注意力一直在沛公身上呢!”樊哙说:“这么说太危险啦!请让我进去,我要跟沛公同生共死!”樊哙带着宝剑拿着盾牌就往军门里闯。交叉持戟的卫士想挡住他不让他进去,樊哙侧过盾牌往前一撞,卫士们摔倒在地。樊哙就闯进了军门,分开帷帐面朝西站定,瞪着双眼怒视项王,头发根根竖起,两边的眼角都要裂开了。项王按住宝剑,跪直身子,问道:“这位客人是干什么的?”张良说:“他是沛公的参乘樊哙。”项王说:“真是位壮士!赐他一杯酒!”手下的人给樊哙递上来一大杯酒。樊哙拜谢,起身站着喝了。项王说:“赐他一只猪肘!”手下的人递过来一只生猪肘。樊哙把盾牌反扣在地上,把猪肘放在上面,拔出剑来切着吃了。项王说:“好一位壮士!还能再喝酒吗?”樊哙说:“我连死都不会躲避,一杯酒又有什么可推辞的!那秦王有虎狼一样的凶狠之心,杀人好象唯恐杀不完;给人加刑好象唯恐用不尽,天下人都叛离了他。怀王曾经和诸将约定说‘先击败秦军进入咸阳的人就立为关中王。’如今沛公先击败秦军进入咸阳,秋毫不敢动,封闭了秦王宫室,把军队撤至霸上,等待大王您的到来。沛公之所以派遣将士把守函谷关,是为了防止其他盗贼的出入和意外的变故。沛公如此劳苦功高,您不但不给他封侯的赏赐,反而听信小人的谗言,要杀害有功之人。这只能是步秦朝灭亡的后尘,我私下里认为大王您不应采取这种做法!”项王无话可答,只是说:“坐!”樊哙挨着张良坐了下来。坐了一会儿,沛公起身上厕所,趁机把樊哙叫了出来。

沛公已出,项王使都尉陈平召沛公。沛公曰:“今者出,未辞也,为之奈何?”樊哙曰:“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如今人方为刀俎,我为鱼肉,何辞为。”于是遂去。乃令张良留谢。良问曰:“大王来何操[1]?”曰:“我持白璧一双,欲献项王,玉斗一双,欲与亚父,会其怒,不敢献。公为我献之。”张良曰:“谨诺[2]。”当是时,项王军在鸿门下,沛公军在霸上,相去四十里。沛公则置车骑,脱身独骑,与樊哙、夏侯婴、靳强、纪信等四人持剑盾步走,从郦山下,道芷阳间行[3]。沛公谓张良曰:“从此道至吾军,不过二十里耳。度我至军中,公乃入。”沛公已去,间至军中,张良入谢,曰:“沛公不胜桮杓[4],不能辞。谨使臣良奉白璧一双,再拜献大王足下[5];玉斗一双,再拜奉大将军足下。”项王曰:“沛公安在?”良曰:“闻大王有意督过之,脱身独去,已至军矣。”项王则受璧,置之坐上。亚父受玉斗,置之地,拔剑撞而破之,曰:“唉!竖子不足与谋[6]。夺项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属今为之虏矣。”沛公至军,立诛杀曹无伤。

[1]操:执持。此指带礼物。

[2]谨诺:遵命的意思。

[3]间行:取道于小路。

[4]桮杓:饮酒用桮,取酒用勺。“桮杓”这里是酒的代称。不胜杯杓,意为已经喝醉,不能再喝,是委婉的说法。桮(bēi),同“杯”。

[5]再拜:先后拜两次,古代一种隆重的礼节。再:两。

[6]竖子:骂人的话,相当于现代汉语的“小子”。这里明指项庄,实指项羽。

沛公出来后,项王派都尉陈平来叫沛公。沛公说:“现在我出来,没有向项王告辞,如何是好?”樊哙说:“干大事不必计较小节,讲大礼无须躲避小责,如今别人好比是刀子砧板,我们好比是鱼肉,还告辞做什么!”于是一行人就离开了。沛公让张良留下向项王道歉。张良问:“大王带了什么礼物来?”沛公说:“我带了白璧一双,想要献给项王;玉斗一对,想要献给亚父。正赶上他们发了怒,不敢献上。你替我献上吧。”张良说:“遵命。”这时侯,项王的军队驻扎在鸿门,沛公的军队驻扎在霸上,相距有四十里。沛公扔下车马、侍从,脱身独自骑马而走,樊哙、夏侯婴、靳强、纪信四人手持剑盾,跟在后面徒步奔跑,从骊山而下,沿着芷阳的小路而行。沛公走前对张良说:“从这条路到我们军营,不超过二十里。你估摸着我们到了军营再进去献礼。”沛公等离开鸿门后,就抄小路回到军营,张良进去向项王谢罪,说道:“沛公酒量不行,喝醉了不能亲自来向大王告辞。谨让臣下张良捧上白璧一双,再拜敬献给大王;玉斗一对,再拜敬献给大将军。”项王问道:“沛公在哪里?”张良答道:“听说大王有意要责怪他,他就脱身一个人走了,现在已经回到军营了。”项王于是接过白璧,放在座位上;亚父接过玉斗,扔在地上,拔出剑来打破了玉斗,说:“唉!这小子没法跟他共谋大事。会夺取项王天下的人,一定是沛公了。我们这帮人就要成为他的俘虏了!”沛公回到军中,立即杀了曹无伤。

居数日,项羽引兵西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收其货宝妇女而东。人或说项王曰:“关中阻山河四塞[1],地肥饶,可都以霸。”项王见秦宫室皆以烧残破[2],又心怀思欲东归,曰:“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说者曰:“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3],果然。”项王闻之,烹说者。

[1]阻山河四塞:以山河为险阻,四面都有关塞屏障。《史记集解》引徐广曰:“东函谷,南武关,西散关,北萧关。”

[2]以(yǐ):同“已”。

[3]沐猴:猕猴。沐猴而冠,言其纵使戴上人的帽子,也始终办不成人事。

过了几天,项羽率兵西进,屠戮咸阳城,杀了已投降的秦朝王子婴,烧了秦朝的宫室,大火烧了三个月都不熄灭;又掠夺了秦朝的财宝、女子,往东去了。有个人劝项王说:“关中一地以山河为险阻,四面都有关塞屏障,土地肥沃丰饶,可以在此建都来成就霸业。”但项王看到秦朝的宫室都已经被火烧得残破不堪了,又心怀思乡之情想要回东部去,就说:“人富贵了却不回故乡,就好象是穿着锦绣衣裳在黑夜中行走,谁会知道呢?”那个劝项王的人说:“人们说楚国人好比是猕猴戴了人的帽子,果真是这样。”项王听说了,把说话的那个人烹了。

项王使人致命怀王[1]。怀王曰:“如约[2]。”乃尊怀王为义帝[3]。项王欲自王,先王诸将相。谓曰:“天下初发难时,假立诸侯后以伐秦[4]。然身被坚执锐首事,暴露于野三年,灭秦定天下者,皆将相诸君与籍之力也。义帝虽无功,故当分其地而王之[5]。”诸将皆曰:“善。”乃分天下,立诸将为侯王。项王、范增疑沛公之有天下[6],业已讲解,又恶负约,恐诸侯叛之[7],乃阴谋曰:“巴、蜀道险,秦之迁人皆居蜀[8]。”乃曰:“巴、蜀亦关中地也[9]。”故立沛公为汉王,王巴、蜀、汉中[10],都南郑。而三分关中,王秦降将以距塞汉王。项王乃立章邯为雍王,王咸阳以西,都废丘[11]。长史欣者,故为栎阳狱掾,尝有德于项梁;都尉董翳者,本劝章邯降楚。故立司马欣为塞王,王咸阳以东至河,都栎阳;立董翳为翟王,王上郡[12],都高奴[13]。徙魏王豹为西魏王,王河东[14],都平阳[15]。瑕丘申阳者[16],张耳嬖臣也[17],先下河南[18],迎楚河上,故立申阳为河南王,都雒阳。韩王成因故都[19],都阳翟[20]。赵将司马卬定河内[21],数有功,故立卬为殷王,王河内,都朝歌[22]。徙赵王歇为代王。赵相张耳素贤,又从入关,故立耳为常山王,王赵地,都襄国[23]。当阳君黥布为楚将,常冠军,故立布为九江王,都六[24]。鄱君吴芮率百越佐诸侯[25],又从入关,故立芮为衡山王,都邾[26]。义帝柱国共敖将兵击南郡[27],功多,因立敖为临江王,都江陵。徙燕王韩广为辽东王。燕将臧荼从楚救赵,因从入关,故立荼为燕王,都蓟[28]。徙齐王田市为胶东王。齐将田都从共救赵,因从入关,故立都为齐王,都临菑[29]。故秦所灭齐王建孙田安,项羽方渡河救赵,田安下济北数城,引其兵降项羽,故立安为济北王,都博阳[30]。田荣者,数负项梁,又不肯将兵从楚击秦,以故不封。成安君陈馀弃将印去,不从入关,然素闻其贤,有功于赵,闻其在南皮[31],故因环封三县[32]。番君将梅鋗功多[33],故封十万户侯。项王自立为西楚霸王[34],王九郡[35],都彭城。

[1]致命:禀命,请示。

[2]如约:按照原来的约定办,即“先入关者王之”。

[3]义帝:意思是假帝、名义上的帝,而不是真正的帝。

[4]假立:姑且设立。指临时设立一些徒有虚名的傀儡人物。诸侯后:六国诸侯的后代,如韩成、赵歇等。

[5]故(gǜ):同“固”,本来,诚然。

[6]疑沛公之有天下四句:意谓担心刘邦会趁机取得天下,但是由于已经讲和了,(现在如果还对刘邦不好),那就要承担一个违背条约的罪名,怕诸侯们会因此背叛自己。

[7]疑沛公之有天下四句:意谓担心刘邦会趁机取得天下,但是由于已经讲和了,(现在如果对刘邦动手),那就要承担一个违背条约的罪名,怕诸侯们由此背叛自己。

[8]迁人:被迁谪流放的罪人。

[9]巴蜀亦关中地:自东方而言,巴蜀亦处于函谷关之西,且又自战国时属秦,故项羽等可以强辞曰:“巴蜀亦关中地。”

[10]汉中:秦郡名,辖今陕西省秦岭以南地区。

[11]废丘:在今陕西省延安市东北。

[12]上郡:秦郡名,辖今山西省西南部地区。

[13]高奴:在今陕西省延安市东北。

[14]河东:秦郡名,辖今山西省西南部地区。

[15]平阳:在今山西省临汾西南。

[16]瑕丘申阳:申阳是人名,曾任瑕丘县令,故称。

[17]嬖臣:宠幸的臣仆。

[18]河南:汉郡名,秦时称三川郡,辖今河南省黄河以北及其所邻近的山西省东南、河北省南部地区。

[19]因:沿袭。阳翟曾是夏禹都城、郑国别都,所以此处称“因故都”。

[20]阳翟:今河南省禹县。

[21]河内:楚汉之际的郡名,辖今河南省黄河以北及邻近的山西省东南、河北省南部地区。

[22]朝歌:殷代故都,在今河南省淇县。

[23]襄国:今河北邯郸。

[24]六:今安徽省六安北。

[25]鄱君吴芮:吴芮曾任鄱(今江西省鄱阳东)令,故称。百越:过去居住在今广东、广西、福建以及湖南、江西南部的少数民族,因其种类繁多,故统称为“百越”。

[26]邾:今湖北省黄冈。

[27]南郡:秦郡名,辖今湖北省西部地区。

[28]蓟:在今北京市西南。

[29]临菑(zi):同“临淄”,在今山东省淄博市东北。

[30]博阳:即今山东省泰安东南的博县故城。一说,即今山东省博平县西北的博平镇。

[31]南皮:即今河北省南皮。

[32]环封三县:把南皮周围三县封给陈馀。

[33]番(pò)君:同前“鄱君”。

[34]西楚霸王:旧称江陵(今湖北省江陵县)一带为南楚,吴县(今江苏省苏州市)一带为东楚,彭城(今徐州市)一带为西楚。项羽建都彭城,故称西楚霸王。所谓“霸王”,略同于春秋时期的霸主,即“诸侯盟主”的意思。

[35]九郡:九郡的具体说法不一,大致相当于战国时的梁国和楚国的部分地区,即河南省东部、山东省西南部和邻近的安徽、江苏两省的大部分地区。

项王派人向楚怀王禀报请示破秦入关的情况。怀王说:“就按以前约定的那样办。”于是项王尊怀王为“义帝”。项王想要自己称王,就先封手下诸位将相为侯王。项王对他们说:“天下刚起兵发难时,暂且立诸侯的后代为王来讨伐秦朝。然而我们身披坚固的盔甲,手持锋利的兵器,带头起事,在山野之地日晒雨淋了三年,现在能灭掉秦朝、平定天下,全是靠诸位将相和我项籍的力量啊。义帝虽然没什么功劳,但本来就应该分给他土地,请他做王。”诸将都说:“好。”于是就分封天下,立诸将为侯为王。项王、范增担心沛公会趁机取得天下,但是由于鸿门之会已经和解了,他们又不愿意违背当初的约定,怕诸侯会因此背叛他们,于是就暗中谋划道:“巴、蜀道路险恶,秦朝被迁谪流放的罪人都居住在蜀地。”于是又说:“巴、蜀也算是关中之地。”因此就立沛公为汉王,统治巴、蜀、汉中之地,建都南郑。又把关中地域分为三个部分,分别封秦朝三名降将为王来据守,以阻断汉王的势力范围。项王立章邯为雍王,统治咸阳以西的地区,建都废丘。长史司马欣,以前是栎阳狱掾,曾经有恩于项梁;都尉董翳,当初曾劝章邯投降楚军。因此,立司马欣为塞王,统治咸阳以东到黄河之间的地区,建都栎阳;立董翳为翟王,统治上郡,建都高奴。改立魏王豹为西魏王,统治河东,建都平阳。瑕丘县令申阳,曾是张耳宠幸的大臣,他首先攻下河南郡,在黄河边迎接楚军,所以立申阳为河南王,建都洛阳。韩王成沿袭旧都,建都阳翟。赵将司马卬平定河内,屡有战功,因此立司马卬为殷王,统治河内,建都朝歌。改立赵王歇为代王。赵相张耳一向贤能,又曾随从项羽入关,因此立张耳为常山王,统治赵地,建都襄国。当阳君黥布做楚将,在楚军中战功首屈一指,因此立黥布为九江王,建都六。鄱君吴芮率领百越军民协助诸侯,又跟随项羽入关,因此立吴芮为衡山王,建都邾。义帝的柱国共敖曾率兵攻打南郡,战功很多,因此立共敖为临江王,建都江陵。改立燕王韩广为辽东王。燕将臧荼跟随楚军救赵,又随军入关,因此立臧荼为燕王,建都蓟县。改立齐王田市为胶东王,齐将田都曾与楚军一起救赵,又随军入关,故而立田都为齐王,建都临菑。当初被秦朝所灭的齐王建的孙子田安,在项羽渡河救赵的时候,曾攻下济水之北的几座城池,又率领他的军队投降了项羽,因此立田安为济北王,建都博阳。田荣此人,多次有负于项梁,又不肯率兵跟随楚军攻打秦军,因此不予分封。成安君陈馀扔下将印离开,也不跟随楚军入关,但项羽素来听说他贤德,而且他又对赵国有功,项羽得知他在南皮,因此就把南皮周围的三个县封给他。鄱君吴芮的部将梅鋗战功多,因此封他为十万户侯。项王自立为西楚霸王,统治九个郡,建都彭城。

汉之元年四月[1],诸侯罢戏下[2],各就国[3]。项王出之国,使人徙义帝,曰:“古之帝者地方千里,必居上游。”乃使使徙义帝长沙郴县[4]。趣义帝行,其群臣稍稍背叛之,乃阴令衡山、临江王击杀之江中[5]。韩王成无军功,项王不使之国,与俱至彭城,废以为侯,已又杀之。臧荼之国,因逐韩广之辽东,广弗听,荼击杀广无终[6],并王其地。

[1]汉之元年:刘邦称汉王的第一年,公元前年。

[2]诸侯罢戏下:各路诸侯都从项羽的麾下解散而去。戏(huī):通“麾”,将帅用来指挥的大旗。

[3]就国:到自己的封国上去。

[4]郴县:即今湖南省郴县。当时属长沙郡。

[5]乃阴令衡山、临江王击杀之江中:衡山王是吴芮,临江王是共敖。据《黥布列传》云:“项氏立怀王为义帝,徙都长沙,乃阴令九江王布等行击之。其八月,布使将击义帝,追杀至郴县。”则杀义帝者主要是黥布,而且杀于郴县,并非杀于“江中”,二处记述有矛盾。

[6]无终:秦县名,县治在今河北省蓟县。

汉元年(公元前年)四月,诸侯受封完毕,都从项羽的麾下解散,分别前往各自的封国。项王出了函谷关,来到自己的封国,便派人迁走义帝,说:“古时的帝王拥有的土地纵横千里,而且一定要居住在河流的上游。”于是派使者让义帝迁徙到长沙郴县。项羽催促义帝起程,义帝左右的臣子也渐渐叛离了他,项王于是秘密派衡山王、临江王把义帝截杀于大江之中。韩王成没有军功,项王不让他到封国去,而是带他一起到了彭城,把他废为侯,不久又杀了他。臧荼到了封国,就驱逐韩广去辽东,韩广不听从,臧荼就在无终县杀了他,并把他的土地并到自己的统辖之下。

田荣闻项羽徙齐王市胶东,而立齐将田都为齐王,乃大怒,不肯遣齐王之胶东,因以齐反,迎击田都。田都走楚。齐王市畏项王,乃亡之胶东就国。田荣怒,追击杀之即墨[1]。荣因自立为齐王,而西杀击济北王田安,并王三齐[2]。荣与彭越将军印,令反梁地[3]。陈馀阴使张同、夏说说齐王田荣曰:“项羽为天下宰[4],不平。今尽王故王于丑地,而王其群臣诸将善地,逐其故主赵王[5],乃北居代,余以为不可。闻大王起兵,且不听不义,愿大王资余兵[6],请以击常山[7],以复赵王,请以国为扞蔽[8]。”齐王许之,因遣兵之赵。陈馀悉发三县兵,与齐并力击常山,大破之。张耳走归汉。陈馀迎故赵王歇于代,反之赵。赵王因立陈馀为代王。

[1]即墨:秦县名,县治在今山东省平度东南。

[2]三齐:指齐、胶东、济北三国,其地均属战国齐地。

[3]荣与彭越将军印,令反梁地:详见《田儋列传》、《魏豹彭越列传》。

[4]为天下宰:指主持分封诸侯的事情。宰:主持、主宰。

[5]逐其故主赵王:梁玉绳《史记志疑》曰:“赵王歇乃陈馀之故主,‘其’字当衍。”

[6]资:助、借给。

[7]击常山:指迎击常山王张耳,不使其入赵地称王。

[8]请以国为扞蔽:以赵国为齐国的屏障。扞(hàn):同“捍”,屏障。

田荣听说项羽改封齐王市为胶东王,而立齐将田都为齐王,于是非常恼怒,不肯送齐王去胶东,就占了齐地起兵反楚,迎击田都。田都逃往楚国。齐王市害怕项王,就向胶东逃去,奔赴封国。田荣很生气,就追击他,把他杀死在即墨。田荣因此自立为齐王,又西进杀死济北王田安,一并统治了三齐之地。田荣把将军印授给彭越,让他在梁地起兵反楚。陈馀悄悄派张同、夏说劝齐王田荣说:“项羽主持天下之事,不太公道。现在他把原来的诸侯王都封在贫瘠的地方,而把他自己的臣子诸将都封在富饶的地方。他驱逐了我们原来的君主赵王,让他北居代地,我认为他这么做不合适。听说大王您起兵反楚,而且不听从项羽的不义之命,希望大王您借给我一些富余的兵力,让我去攻打常山王,收复赵王原有的地盘。让我们赵国做你们齐国的屏障吧。”齐王答应了,就派兵到赵地。陈馀发动三个县的全部兵力,跟齐军合力攻打常山王,把常山王打得大败。张耳逃走去归附汉王。陈馀从代地把原来的赵王歇迎接回赵国。赵王因此把陈馀立为代王。

是时,汉还定三秦[1]。项羽闻汉王皆已并关中,且东[2],齐、赵叛之,大怒。乃以故吴令郑昌为韩王,以距汉。令萧公角等击彭越[3]。彭越败萧公角等。汉使张良徇韩,乃遗项王书曰:“汉王失职[4],欲得关中,如约即止,不敢东。”又以齐、梁反书遗项王曰[5]:“齐欲与赵并灭楚。”楚以此故无西意,而北击齐。征兵九江王布。布称疾不往,使将将数千人行。项王由此怨布也。汉之二年冬,项羽遂北至城阳,田荣亦将兵会战。田荣不胜,走至平原[6],平原民杀之。遂北烧夷齐城郭室屋,皆阬田荣降卒,系虏其老弱妇女。徇齐至北海[7],多所残灭。齐人相聚而叛之。于是田荣弟田横收齐亡卒得数万人,反城阳。项王因留,连战未能下。

[1]三秦:秦地上的三个诸侯国,即雍、塞、翟。

[2]且东:即将要出兵东下。

[3]萧公角:曾任萧县县令、其名为角者,姓氏不详。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曰:“春秋之际,楚县令皆称公。楚汉之际,官名多沿楚制,故汉王其沛称沛公,楚有萧公、薛公、郯公、留公、柘公,汉有滕公、戚公,皆县令之称。”

[4]失职:没有得到应有的职位,即关中王。

[5]齐梁:根据下文,可能是“齐赵”之误。

[6]平原:秦郡名,郡治在今山东省平原西南。

[7]北海:即渤海,这里是指今山东省潍坊市、昌乐、寿光、昌邑等一带地区,因其北临渤海,故云。后来汉代在此设有北海郡。

这时候,汉王返回关中,平定了三秦。项羽听说汉王把关中三国都已经兼并了,将要东进,齐国赵国又发生了叛乱,他大为恼怒。于是立原来的吴县县令郑昌为韩王,来抵挡汉军。项羽命令萧公角等人去攻打彭越,彭越打败了萧公角等人。汉王派张良去夺取韩地,并送信给项王说:“汉王没有得到应有的职位,想要得到关中而已,若能达成以前的约定,汉王就立即停下来,不敢东进。”又把齐、梁二地的反书送给项王,说:“齐国想要跟赵国一起进兵灭掉楚国。”楚军因此就放弃了西进的打算,向转向北攻打齐国去了。项王向九江王黥布征调部队,黥布推托有病不肯去,派了部将率领几千人前往。项王因此怨恨黥布。汉二年冬天,项羽向北到达城阳,田荣也率兵与项羽会战。田荣失败了,逃到平原,平原的百姓把他杀了。项羽于是北进,放火烧了齐国的城市房屋,将田荣手下的降兵全部活埋,又掳走齐国的老弱百姓与妇女。项羽夺取了齐国直到北海一带,一路上做了许多破坏毁灭的事情。齐国人互相聚集起来反叛项羽。这种情况之下,田荣的弟弟田横收集齐军逃散的士卒达几万人,在城阳反叛。项王因此而停留下来,但一连打了几仗都没能攻下。

春[1],汉王部五诸侯兵,凡五十六万人,东伐楚。项王闻之,即令诸将击齐,而自以精兵三万人南从鲁出胡陵。四月,汉皆已入彭城,收其货宝美人,日置酒高会。项王乃西从萧,晨击汉军而东,至彭城,日中,大破汉军。汉军皆走,相随入榖、泗水,杀汉卒十余万人。汉卒皆南走山,楚又追击至灵壁东睢水上。汉军却,为楚所挤,多杀,汉卒十余万人皆入睢水,睢水为之不流。围汉王三匝[2]。于是大风从西北而起,折木发屋,扬沙石,窈冥昼晦[3],逢迎楚军[4]。楚军大乱,坏散,而汉王乃得与数十骑遁去。欲过沛,收家室而西;楚亦使人追之沛,取汉王家;家皆亡,不与汉王相见。汉王道逢得孝惠、鲁元[5],乃载行。楚骑追汉王,汉王急,推堕孝惠、鲁元车下,滕公常下收载之[6]。如是者三。曰:“虽急不可以驱,奈何弃之?”于是遂得脱。求太公、吕后不相遇[7]。审食其从太公、吕后间行,求汉王,反遇楚军。楚军遂与归,报项王,项王常置军中。

[1]春:指汉之二年春,因当时用秦历,以十月为岁首,故春在同一年的冬季之后。

[2]三匝:三层。匝:周遭。

[3]窈冥昼晦:昏暗得犹如黑夜。窈冥:幽黑的样子。屈原《九歌》:“日窈冥兮羌昼晦”,史公盖用其语。

[4]迎逢楚军:狂风夹着砂石向楚军迎面扑来。逢迎:冲着,迎着。按:对于当时流行的这种神化刘邦的捏造,史公姑妄言之。

[5]孝惠:刘邦的嫡子,名盈,吕后所生。鲁元:刘邦之女,孝惠之姐。

[6]滕公:即夏侯婴,因其曾为滕县令,故云。夏侯婴是刘邦的太仆官,为之赶车。

[7]求:寻找。太公:刘邦之父。

这年春天,汉王部署了五个诸侯国的兵力,总共五十六万人,向东进发讨伐楚国。项王听到这个消息,就命令诸将继续攻打齐国,自己则率领精兵三万人向南从鲁县穿过胡陵。四月,汉军已全部攻进彭城,掳走了那里的财宝、美女,每日摆酒大开筵席。项王于是向西走,从萧县进军,早晨开始攻打汉军,同时向东推进,打到彭城时是中午时分,把汉军打得大败。汉军都四散逃走,前后相继掉进了穀水、泗水,这一仗楚军杀了汉军十多万人。汉兵都向南逃入山里,楚军又追击到灵壁东面的睢水边上。汉军向后退,被楚军逼进,很多人被杀,汉兵十余万人都掉进睢水里,睢水因而被堵塞得都不能流动了。楚军把汉王里外围了三层。这时候,狂风从西北方向刮起,摧毁了树木房舍,沙石都被扬起来,白日昏暗得犹如黑夜,狂风夹着砂石向楚军迎面扑来。楚军大乱,崩溃逃散,因而汉王才得以与几十名骑兵一起逃走。汉王原本打算经沛县接了家眷一起向西逃,然而楚军也派人追到沛县,去抓汉王的家眷;汉王的家眷们都已经逃散,没能跟汉王见面。汉王在路上碰到了孝惠帝和鲁元公主,就把他们带上车一起西逃。楚军的骑兵追赶汉王,汉王十分着急,就把孝惠帝和鲁元公主推落车下,滕公几次都下车把他俩救起带上,这样重复了好几次。滕公对汉王说:“就算是情况危急,马车也赶不快,但怎么能把他们扔掉不管呢?”这样孝惠帝、鲁元公主才得以脱险。汉王等人四处寻找太公、吕后,也没有找到。审食其侍从太公、吕后抄小路走,寻找汉王,反倒遇上了楚军。楚军于是就带他们回来,报告给项王。项王就一直把他们留置在军中。

是时吕后兄周吕侯为汉将兵居下邑[1],汉王间往从之,稍稍收其士卒。至荥阳,诸败军皆会[2],萧何亦发关中老弱未傅悉诣荥阳[3],复大振。楚起于彭城,常乘胜逐北,与汉战荥阳南京、索间[4],汉败楚,楚以故不能过荥阳而西。

项王之救彭城,追汉王至荥阳,田横亦得收齐,立田荣子广为齐王。汉王之败彭城,诸侯皆复与楚而背汉。汉军荥阳,筑甬道属之河[5],以取敖仓粟[6]。汉之三年,项王数侵夺汉甬道,汉王食乏,恐,请和,割荥阳以西为汉。

[1]周吕侯:吕泽。刘邦即位后,大封功臣,吕泽被封为周吕侯。下邑:秦县名,县治在今江苏省砀山东。

[2]荥阳:古城名,在今河南省荥阳东北。

[3]未傅:未入丁壮册籍的人。傅:著录,登记。诣:到……去。

[4]京:秦县名,在今河南省荥阳东南。索:古城名,即今河南省荥阳。

[5]属之河:(从荥阳)通到黄河边上。属:连接。

[6]敖仓:秦朝在荥阳西北敖山上修筑的大粮仓,下临黄河。

这时候,吕后的兄长周吕侯为汉王带兵驻守在下邑,汉王走小路去投奔他,路上渐渐收编汉军溃散的士兵。到荥阳时,各路败军都已会合,萧何也把关中没有载入丁壮册籍的老弱人丁全都发到荥阳,汉军重又大振。楚军从彭城发兵,一路上经常乘胜追击败逃的汉兵。楚军与汉军在荥阳南面的京、索之间打了一仗,汉军打败了楚军,楚军因此不能越过荥阳向西推进。

项王去援救彭城,追赶汉王直到荥阳,此时田横也得以收复齐地,立了田荣的儿子田广为齐王。汉王在彭城失败,诸侯们又都归附楚而背叛汉。汉军驻扎在荥阳,筑起甬道通到黄河边上,用来运送敖仓的粮食。汉三年(公元前年),项王多次侵夺汉军的甬道,汉王粮食匮乏,心中恐慌,便请求议和,要求荥阳以西的地域归属于汉。

项王欲听之。历阳侯范增曰:“汉易与耳[1],今释弗取,后必悔之。”项王乃与范增急围荥阳。汉王患之,乃用陈平计间项王。项王使者来,为太牢具[2],举欲进之。见使者,详惊愕曰[3]:“吾以为亚父使者,乃反项王使者。”更持去,以恶食食项王使者。使者归报项王,项王乃疑范增与汉有私,稍夺之权。范增大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为之。原赐骸骨归卒伍[4]。”项王许之。行未至彭城,疽发背而死[5]。

[1]易与:容易对付。

[2]太牢具:牛、羊、豕三牲皆备的食品,为古代待客的最高礼数。具:原指盛放食品的器具,后来即用以指食品。

[3]详(yáng):同“佯”,假装。

[4]归卒伍:犹言“归家为民”。古代乡里的基层编制是五家为一伍,三百家为一卒。归卒伍,即回到基层的编制中去。

[5]疽:也叫痈,一种恶性的疥疮,多发于项部、背部和臀部,治疗不及时,会有生命危险。

项王打算听从汉王的建议。历阳侯范增说:“此时的汉军容易对付,现在如果把它放走而不一举攻取它,以后一定会后悔这么做!”项王于是就和范增迅速包围了荥阳。汉王很担心,便用陈平的计策离间项王与范增。项王的使者来了,汉王让人准备了牛、羊、豕三牲皆备的丰盛酒筵,端过来正要进献,见到使者又假装成惊愕的样子说道:“我们以为是亚父的使者,没想到却是项王的使者。”然后把酒筵撤回换掉,拿来粗劣的饭食给项王使者吃。使者回去后报告给项王,项王于是怀疑范增与汉王私下里有来往,渐渐地剥夺了他的权力。范增非常生气,说:“天下大局已定,君王您自己看着办吧。希望您把我这把老骨头赐还给我,让我归家为民吧。”项王答应了他的要求。范增还没走到彭城,便由于背上毒疮发作而死了。

汉将纪信说汉王曰:“事已急矣,请为王诳楚为王[1],王可以间出[2]。”于是汉王夜出女子荥阳东门被甲二千人[3],楚兵四面击之。纪信乘黄屋车[4],傅左纛[5],曰:“城中食尽,汉王降。”楚军皆呼万岁[6]。汉王亦与数十骑从城西门出,走成皋[7]。项王见纪信,问:“汉王安在?”曰:“汉王已出矣。”项王烧杀纪信。

[1]请为王诳楚为王:后“为王”二字疑衍,《高祖本纪》作“诈为汉王诳楚”。

[2]间出:乘隙而出。

[3]夜出女子荥阳东门被甲二千人:谓令二千女子披甲,伪装士兵而出。《陈丞相世家》作“陈平乃夜出女子二千人荥阳城东门。”

[4]黄屋车:以黄缯为篷盖的车,古代王者所乘。

[5]傅左纛(dào):车的左边,插着纛牛尾的饰物。这是古代王者仪仗。

[6]万岁:本古人庆贺之辞,后成为至尊之专称。

[7]成皋:古邑名,在今河南省荥阳西北。

汉将纪信劝汉王说:“形势已经很危急了,请让我假扮成大王去诓骗楚兵,您可以趁机乘隙而出。”就这样汉王趁夜派二千名身披铠甲的女子从荥阳东门而出,楚兵从四面迎击。纪信乘坐着黄屋车,车的左边插着纛牛尾的饰物,说:“城中的粮食吃光了,汉王投降。”楚军一起欢呼万岁。汉王这时也趁机带着几十名骑兵从城西门逃出,到了成皋。项王见到纪信,问道:“汉王在哪儿?”纪信说:“汉王已经出城了。”项王就把纪信烧死了。

汉王使御史大夫周苛、枞公、魏豹守荥阳。周苛、枞公谋曰:“反国之王,难与守城。”乃共杀魏豹。楚下荥阳城,生得周苛。项王谓周苛曰:“为我将,我以公为上将军,封三万户。”周苛骂曰:“若不趣降汉[1],汉今虏若,若非汉敌也。”项王怒,烹周苛,并杀枞公。

汉王之出荥阳,南走宛、叶,得九江王布[2],行收兵,复入保成皋。汉之四年,项王进兵围成皋。汉王逃,独与滕公出成皋北门,渡河走修武,从张耳、韩信军[3]。诸将稍稍得出成皋,从汉王。楚遂拔成皋,欲西。汉使兵距之巩,令其不得西。

[1]趣:速。

[2]得九江王布:刘邦彭城之败后,曾拜说客随何往劝黥布反楚归汉,黥布几经动摇后,至此乃单身来归。

[3]从张耳、韩信军:从:往投。时张耳、韩信以破赵,驻兵修武,刘邦乃诈称汉使者入营夺其兵。事详见《淮阴侯列传》。

汉王走前派御史大夫周苛、枞公、魏豹驻守荥阳。周苛、枞公商议道:“魏豹是反国的侯王,难以和我们一起守城。”于是就一起杀了魏豹。楚军攻下荥阳城,生擒了周苛。项王对周苛说:“做我的将领吧,我任你为上将军,封三万户侯。”周苛骂道:“你还不快快投降汉王,汉王就要俘虏你了,你不是汉王的敌手。”项王大为恼怒,烹了周苛,并把枞公也一起杀了。

汉王逃出荥阳后,向南跑到宛、叶一带,得到九江王黥布相助,一边行进,一边收编逃散的士兵,再次进入成皋,驻守在那里。汉四年(公元前年),项王进兵包围了城皋。汉王逃走,独自一人和滕公一起出了成皋北门,渡过黄河,逃向修武,去投奔张耳、韩信的军队。诸将也渐渐逃出成皋,追随汉王。楚军于是攻下成皋,想要西进。汉王派兵在巩县抵挡楚军,使楚军不能西进。

是时,彭越渡河击楚东阿,杀楚将军薛公。项王乃自东击彭越。汉王得淮阴侯兵,欲渡河南。郑忠说汉王[1],乃止壁河内。使刘贾将兵佐彭越,烧楚积聚。项王东击破之,走彭越。汉王则引兵渡河,复取成皋,军广武[2],就敖仓食。项王已定东海来[3]西,与汉俱临广武而军[4],相守数月。

当此时,彭越数反梁地,绝楚粮食,项王患之。为高俎,置太公其上,告汉王曰:“今不急下,吾烹太公。”汉王曰:“吾与项羽俱北面受命怀王[5],曰‘约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桮羹[6]。”项王怒,欲杀之。项伯曰:“天下事未可知,且为天下者不顾家,虽杀之无益,祇益祸耳。”项王从之。

[1]郑忠说汉王:郑忠是刘邦的郎中,他劝刘邦深沟高垒,暂时不与项羽作战,而派卢绾、刘贾等带兵入楚地,策应彭越多方以击之,使项王“备多力分”。事可参见《高祖本纪》。

[2]广武:古城名,在今河南省荥阳东北之广武山上。

[3]已定东海来西:稳定了东海郡的形势后,又回到西线来。东海:秦郡名,定东海即指打败彭越事。

[4]与汉俱临广武而军:广武山上有东西二城,相距二百余步,中隔广武涧,即刘项对峙处。时刘邦据西城,项羽据东城。

[5]北面:意指臣服。

[6]桮(beī):同“杯”。

这个时候,彭越渡过黄河,在东阿与楚军作战,杀了楚将军薛公。项王于是亲自率兵东进攻打彭越。汉王得到淮阴侯的兵力,想要渡过黄河向南行进。郑忠说服汉王不要这样做,汉王才停下,在河内修筑营垒驻扎下来。汉王派刘贾率领军队去帮助彭越,烧毁了楚军的粮草辎重。项王东进打败了刘贾,赶走了彭越。这时汉王则率领部队渡过黄河,重新攻下成皋,驻军于广武,就近取用敖仓的粮食。项王已经稳定了东海郡的形势,现在又回到西线来,与汉军都在广武山上据守,分别驻军广武东西二城,两军各自坚守,相持几个月。

在这个时候,彭越屡次返回梁地,断绝了楚军的粮食供应,项王因此十分担忧。他让人做了一张高脚案板,把汉王的父亲刘太公放在上面,派人告诉汉王说:“你现在如果不马上投降,我就把太公烹了。”汉王说:“我和项羽一起作为臣子受命于怀王,曾说‘相约结为兄弟’,那么我的父亲就是你的父亲,你一定要烹了你父亲的话,那希望你能分给我一杯肉羹。”项王大怒,要杀太公。项伯说:“天下的事会怎么样还不知道,况且要夺取天下的人是不会顾及自己家人的,现在即使杀了太公也不会对项王你有什么好处,只会增加祸患罢了。”项王听从了项伯的话。

楚汉久相持未决,丁壮苦军旅,老弱罢转漕[1]。项王谓汉王曰:“天下匈匈数岁者[2],徒以吾两人耳,愿与汉王挑战决雌雄,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为也。”汉王笑谢曰:“吾宁斗智,不能斗力。”项王令壮士出挑战。汉有善骑射者楼烦[3],楚挑战三合[4],楼烦辄射杀之。项王大怒,乃自被甲持戟挑战。楼烦欲射之,项王瞋目叱之,楼烦目不敢视,手不敢发,遂走还入壁,不敢复出。汉王使人间问之[5],乃项王也。汉王大惊。于是项王乃即汉王相与临广武间而语[6]。汉王数之[7],项王怒,欲一战。汉王不听,项王伏弩射中汉王。汉王伤,走入成皋。

[1]罢转漕:疲敝劳乏于运送粮饷。车运曰转、船运曰漕。罢(pí):通“疲”。

[2]匈匈:通“汹汹”,纷乱的样子。

[3]楼烦:指优秀射手。楼烦本北方种族名,其人善骑射,故号善射者为楼烦。

[4]三合:犹言三次,三回。

[5]间问:暗中打听。

[6]即:靠近。广武间:即广武涧。间(jiàn),同“涧”。

[7]汉王数之:汉王罗列项羽十大罪状,详见《高祖本纪》。

楚、汉长时间相持未决胜负。年轻的人苦于军旅生活,老弱的人也疲敝劳乏于运送粮饷。项王对汉王说:“天下纷乱好几年,只不过是由于我们两个人的缘故罢了。我希望向汉王挑战,一决雌雄,不要让天下百姓白白受苦啦。”汉王笑着谢绝说:“我宁愿斗智,不能斗力。”项王令勇士出营挑战,汉军中有个擅长骑射的人叫楼烦,楚兵挑战三次,楼烦每次都把他们射死了。项王大怒,于是亲自身披盔甲手持战戟来挑战。楼烦正打算射他,项王瞪着眼睛向他大吼,吓得楼烦眼睛不敢正视,双手不敢放箭,转身逃回营垒,不敢再出来。汉王派人暗中打听,才知道那人原来是项王。汉王大为吃惊。这时候项王向汉王那边靠近,分别站在广武涧两边对话。汉王列数项王的罪状,项王大怒,要和汉王打一仗。汉王不听从,项王埋伏的弓箭手射中了汉王。汉王受了伤,跑进成皋。

项王闻淮阴侯已举河北,破齐、赵[1],且欲击楚,乃使龙且往击之[2]。淮阴侯与战,骑将灌婴击之,大破楚军,杀龙且。韩信因自立为齐王。项王闻龙且军破,则恐,使盱台人武涉往说淮阴侯[3]。淮阴侯弗听。是时,彭越复反,下梁地,绝楚粮。项王乃谓海春侯大司马曹咎等曰:“谨守成皋,则汉欲挑战[4],慎勿与战,毋令得东而已。我十五日必诛彭越,定梁地,复从将军。”乃东,行击陈留外黄[5]。

[1]破齐、赵:梁玉绳《史记志疑》曰:“韩信破赵已逾年矣,非破齐一时事。此与《高纪》皆多一‘赵’字,《汉书》无。”

[2]乃使龙且往击之:韩信袭破齐军,齐王田广走高密,向楚求救,楚使龙且将二十万人救齐。详见《淮阴侯列传》。

[3]武涉往说淮阴侯:其辞令见《淮阴侯列传》。

[4]则:若。

[5]行击:前进攻打。陈留:秦县名,县治即今河南省开封东南的陈留城。外黄:秦县名,县治在今河南省民权西北。

项王听说淮阴侯已经攻下河北,打败了齐、赵两国,而且正打算进攻楚军,就派龙且前往迎战。淮阴侯与龙且交战,汉骑将灌婴也来助战,大败楚军,杀了龙且。韩信趁机自立为齐王。项王得知龙且军败的消息,感到恐慌,就派盱台人武涉游说淮阴侯。淮阴侯不听。这时候,彭越又返回梁地,断绝了楚军的粮食。项王于是对海春侯大司马曹咎等人说:“你们要小心守住成皋,如果汉军要来挑战,千万不要和他们交战,只要别让他们得以东进就行。我一定能在十五天之内杀死彭越,收复梁地,回来再与将军们会合。”于是带兵向东进发,一路前进攻打到陈留、外黄。

外黄不下。数日,已降,项王怒,悉令男子年十五已上诣城东,欲阬之。外黄令舍人儿年十三[1],往说项王曰:“彭越强劫外黄,外黄恐,故且降,待大王。大王至,又皆阬之,百姓岂有归心?从此以东,梁地十余城皆恐,莫肯下矣。”项王然其言,乃赦外黄当阬者。东至睢阳[2],闻之皆争下项王。

[1]外黄令舍人儿:外黄县令的门客的孩子。舍人:依托于官僚贵族之家的士人,其地位高于一般仆从。

[2]睢阳:秦县名,县治在今河南省商丘南。

外黄起先不肯投降,过了几日,终于投降了,项王很生气,命令十五岁以上的男子全部到城东去,要把他们活埋。外黄县令门客的儿子时年十三岁,前去劝说项王道:“彭越恃强胁迫外黄,外黄百姓害怕,所以才暂且投降,为的是等待大王。如今大王来了,却又要全部活埋他们,百姓怎么能有归附之心呢?从这里往东,梁地十几个城邑的百姓都会很害怕大王,就没有人再肯归顺您了。”项王认为他的话对,就赦免了原打算活埋的那些外黄县人。项王向东行至睢阳县,一路上百姓听到消息后都争着归附项王。

汉果数挑楚军战,楚军不出。使人辱之,五六日,大司马怒,渡兵汜水。士卒半渡,汉击之,大破楚军,尽得楚国货赂。大司马咎、长史翳、塞王欣皆自刭汜水上。大司马咎者,故蕲狱掾,长史欣亦故栎阳狱吏,两人尝有德于项梁,是以项王信任之。当是时,项王在睢阳,闻海春侯军败,则引兵还。汉军方围钟离昧于荥阳东[1],项王至,汉军畏楚,尽走险阻。

[1]钟离昧:项羽的猛将,后被陈平离间不被项羽信任。

汉军果然多次向楚军挑战,楚军都不出来迎战。汉军就让人侮辱他们,一连五六天,大司马曹咎大为气愤,就派兵渡过汜水。士兵们刚渡过一半,汉军就攻过来,大败楚军,缴获了楚军的全部物资。大司马曹咎、长史董翳、塞王司马欣都在汜水自刎而死。大司马曹咎,是原来的蕲县狱椽,长史司马欣是原来的栎阳狱吏,两人曾经有恩于项梁,因此项王很信任他们。此时,项王正在睢阳,听说海春侯的军队被打败了,就带兵往回赶。汉军当时正把楚将钟离昧包围在荥阳东边,项王赶到,汉军害怕项王所带的楚军,全部逃入了险阻之地。

是时,汉兵盛食多,项王兵罢食绝。汉遣陆贾说项王[1],请太公,项王弗听。汉王复使侯公往说项王,项王乃与汉约,中分天下,割鸿沟以西者为汉[2],鸿沟而东者为楚。项王许之,即归汉王父母妻子。军皆呼万岁。汉王乃封侯公为平国君。匿弗肯复见[3]。曰:“此天下辩士,所居倾国[4],故号为平国君[5]。”项王已约,乃引兵解而东归。

[1]陆贾:刘邦的谋士。说:劝说,说服。

[2]割鸿沟以西者为汉:鸿沟,战国时开凿的沟通黄河和淮水的运河。北起荥阳,东经中牟、开封,南流至淮阳东南入颍水(淮水的支流)。

[3]匿弗肯复见:谓刘邦躲避不欲见侯公。一说,指侯公不愿见刘邦,不图其赏赐。

[4]倾:颠覆。

[5]平国君:取其反称。

这期间,汉军兵力强盛,粮草充足,项王则士卒疲惫,粮食断绝。汉王派陆贾去游说项王,请求放回太公,项王不答应。汉王又派侯公去游说项王,项王这才同汉王定约,平分天下,鸿沟以西的地方归属于汉,鸿沟以东的地方是楚的地界。项王同意了这个条件,当即放回了汉王的父母妻儿。汉军官兵都高呼万岁。汉王于是封侯公为平国君,又藏起来不肯再见他,说:“此人是天下能言善辩之人,他呆在哪国,就会使哪国倾覆,所以给他个封号叫平国君。”项王定约后,就率领军队罢兵向东归去了。

汉欲西归,张良、陈平说曰:“汉有天下太半[1],而诸侯皆附之。楚兵罢食尽,此天亡楚之时也,不如因其机而遂取之。今释弗击,此所谓‘养虎自遗患’也。”汉王听之。汉五年,汉王乃追项王至阳夏南,止军,与淮阴侯韩信、建成侯彭越期会而击楚军。至固陵[2],而信、越之兵不会。楚击汉军,大破之。汉王复入壁,深堑而自守。谓张子房曰:“诸侯不从约,为之奈何?”对曰:“楚兵且破,信、越未有分地,其不至固宜。君王能与共分天下,今可立致也。即不能,事未可知也。君王能自陈以东傅海[3],尽与韩信;睢阳以北至榖城[4],以与彭越:使各自为战,则楚易败也。”汉王曰:“善。”于是乃发使者告韩信、彭越曰:“并力击楚。楚破,自陈以东傅海与齐王,睢阳以北至榖城与彭相国[5]。”使者至,韩信、彭越皆报曰:“请今进兵。”韩信乃从齐往,刘贾军从寿春并行,屠城父[6],至垓下[7]。大司马周殷叛楚,以舒屠六,举九江兵,随刘贾、彭越皆会垓下,诣项王[8]。

[1]太半:大半。《史记集解》引韦昭曰:“凡数三分有二为太半,一为少半。”

[2]固陵:秦县名,今河南省太康南。

[3]自陈以东傅海:大体包括今河南省东部,山东省西南部,和安徽江苏两省的北部地区。傅海:直到海边。

[4]睢阳以北至榖城:大体包括今河南省东北部和山东省西部一带地区。榖城:古邑名,在今山东省平阴西

[5]彭相国:当初魏豹为魏王跟从刘邦时,刘邦曾封彭越为魏相国。

[6]屠城父:城父:古邑名,在今安徽省亳县东南。按:刘贾从寿春向陔下进军,不经过城父,屠城父者乃黥布。

[7]垓下:古地名,在今安徽省灵壁东南的沱河北岸。

[8]大司马周殷叛楚五句:周殷:项羽的将领,官为大司马。时刘邦派人召诱之,殷遂叛楚归刘邦。以舒屠六:带领舒县(在今安徽省庐江西南)之众北行,而屠灭了六县。诣项王:此三字疑衍。按:此数句关系不明,事实为刘贾入楚地攻克寿春后,周殷又从舒县叛楚归汉,协助刘贾控制了九江郡(郡治寿春)的局势;而后又西行迎来了原为九江王、后来单身归汉的黥布;黥布军经过城父时,屠之。最后,周殷、黥布等皆随刘贾一同与刘邦、韩信等会师垓下。

汉王准备西归,张良、陈平劝阻他说:“汉室已经据有天下大半,诸侯又都归附于我们。而此时楚军兵疲粮绝,这正是上天要灭亡楚国之时。不如趁这个机会一举把它消灭。现在如果放走他们而不攻打,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养虎是自己给自己留祸患’。”汉王听从了他们的建议。汉五年(公元前年),汉王追击项王直到阳夏南边,停止进军,与淮阴侯韩信、建成侯彭越约好时间会合,共同攻打楚军。汉军到达固陵,而韩信、彭越的部队不来会合。楚军前来攻击,大败汉军。汉王再次逃进营垒,挖掘深沟坚守阵地。汉王对张良说:“诸侯不遵守约定,能拿他们怎么办呢?”张良回答说:“楚军就要被打垮了,韩信和彭越还没有得到分封的土地,他们不来是很正常的。君王如果能和他们共同分享天下,就可以立即召集他们来。如果不能,形势就难以预知了。君王如果能把自陈县以东到海滨一带的地方都给韩信,自睢阳以北到穀城的地方都拿来给彭越;使他们各自为自己而作战,那么楚军就容易打败了。”汉王说:“很好。”于是汉王就派出使者告诉韩信、彭越说:“我们合力攻打楚军。楚军败后,从陈县往东直到海边的地方都给齐王,睢阳以北到穀城的地方给彭相国。”使者将消息送到之后,韩信、彭越都回复说:“请让我们今天就领兵出发吧。”于是韩信从齐国出发,刘贾的部队从寿春发兵与他同时进军,屠戮了城父,到达垓下。大司马周殷背叛了楚王,带领舒县的兵力屠灭了六县,尽举九江的兵力,和刘贾、彭越一起会师垓下,来见项王。

项王军壁垓下[1],兵少食尽,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2],项王乃大惊曰:“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项王则夜起,饮帐中。有美人名虞,常幸从;骏马名骓[3],常骑之。于是项王乃悲歌慷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数阕[4],美人和之。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

[1]项王军壁垓下:按汉军诸路到达垓下后与项羽尚有一次决定性的大战。据《高祖本纪》云:“五年(公元前),高祖与诸侯兵共击楚军,与项羽决胜垓下。淮阴将三十万自当之,孔将军居左,费将军居右,皇帝在后,绛侯、柴将军在皇帝后。项羽之卒可十万。淮阴先合,不利,却。孔将军费将军纵,楚兵不利,淮阴复乘之,大败垓下。”而后始得云“兵少食尽,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也。”

[2]楚歌:唱楚地的民间歌谣。

[3]骓:毛色黑白相间的马。

[4]歌数阕:唱了几遍。阙:段、遍。

项王的军队在垓下修建了营垒,兵少粮尽,汉军和各诸侯的军队把他们包围了好几层。夜间,听到汉军在四面都唱起了楚地的歌谣,项王大为吃惊,说:“难道汉军已经完全攻占了楚地吗?是什么原因使得军中有这么多的楚人呢?”项王于是夜里起来,在营帐中喝酒。当时有个美人叫作虞姬,一直受宠跟随在项王左右;有匹骏马叫作骓,一直是项王的坐骑。这个时候,项王不禁唱起慷慨悲歌,自己作诗道:“力可拔山啊,英气能盖世,时运不济啊,骓马不肯驰!骓马不肯驰啊,我能怎么办,虞姬啊虞姬,你说我能怎么办?”项王唱了几遍,美人虞姬也跟着唱和。项王流下几行热泪,左右侍从也都跟着落泪,没有一个人能抬起头来看他。

于是项王乃上马骑[1],麾下壮士骑从者八百余人,直夜溃围南出[2],驰走。平明,汉军乃觉之,令骑将灌婴以五千骑追之。项王渡淮,骑能属者百余人耳[3]。项王至阴陵,迷失道,问一田父,田父绐曰“左”[4]。左,乃陷大泽中。以故汉追及之。项王乃复引兵而东,至东城[5],乃有二十八骑。汉骑追者数千人。项王自度不得脱。谓其骑曰:“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今日固决死,愿为诸君快战[6],必三胜之[7],为诸君溃围,斩将,刈旗[8],令诸君知天亡我,非战之罪也。”乃分其骑以为四队,四向。汉军围之数重。项王谓其骑曰:“吾为公取彼一将。”令四面骑驰下,期山东为三处[9]。于是项王大呼驰下,汉军皆披靡[10],遂斩汉一将。是时,赤泉侯为骑将[11],追项王,项王瞋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马俱惊,辟易数里[12]。与其骑会为三处。汉军不知项王所在,乃分军为三,复围之。项王乃驰,复斩汉一都尉,杀数十百人,复聚其骑,亡其两骑耳。乃谓其骑曰:“何如?”骑皆伏曰[13]:“如大王言。”

[1]于是项王乃上马骑:按:“骑”字疑涉下文而衍者,《汉书》无“骑”字。

[2]直夜:中夜,半夜。溃:突破、冲破。

[3]属:跟随。

[4]绐(dài):欺骗。

[5]东城:秦县名,县治在今安徽省定远县东南。

[6]快战:痛痛快快打一仗。

[7]三胜之:连续多次打败他。三:用指多次,有人说“三胜之”即指下述的“溃围、斩将、刈旗”,恐非。

[8]刈旗:砍倒敌军的大旗。

[9]期山东为三处:约定好突围后在山东面的三个地点集合。期:约定。

[10]披靡:伏倒避散的样子。

[11]赤泉侯:杨喜,因获项羽尸体之功被封为赤泉侯。赤泉,在今河南省浙川西。

[12]辟易:因畏惧而退避。辟:同“避”。易:易地,挪动了地方。吴见思曰:“前借楼烦,此借赤泉侯反衬项羽,是一样的文法。”

[13]骑皆伏曰:“如大王言”:伏:同“服”。郭嵩焘《史记札记》曰:“项王自叙七十余战,史公所记独巨鹿、垓下两战为详。巨鹿之战全用烘托法,不一及战事;而于垓下显出项羽兵法及其斩将刈旗之功。项羽英雄,史公自是心折,亦由其好奇,于势穷力尽处自显神通。巨鹿、鸿门、垓下三段,自是史公《项羽纪》中聚精会神,极得意文字。”

这时候,项王骑上马,麾下的壮士骑马跟在后面的有八百多人,他们半夜突破重围向南冲出,飞驰而走。天快亮的时候,汉军才发觉有人突围,就命令骑将灌婴带领五千骑兵去追赶他们。项王渡过淮河时,骑兵中能跟随的只剩一百多人了。项王逃至阴陵,迷了路,去问一个农夫,农夫骗他说:“向左走。”项王于是带人向左奔逃,接着困在了大片沼泽地之中。因此汉兵追上了他们。项王就又带着兵将向东走,到达东城,这时就只剩下二十八个骑从。汉军的骑兵追在后面的有几千人。项王自己估计不能逃脱了,就对他部下的骑兵说:“我起兵夺天下到现在已经有八年了,亲身经历了七十多战,抵挡我的敌人都被我打败,我所攻打的地方无不降服,我从来不曾失败过,因此得以称霸天下。然而今日终于要被困在此处,这是上天要灭亡我,而不是用兵的过失。今天终究要决一死战,我愿意为诸位痛痛快快打一仗,我一定能多次打败汉军,为诸位冲破重围,我要斩杀汉将,砍倒他们的大旗,让诸位知道的确是上天要灭亡我,而不是用兵的过失。”于是项王把骑兵分成四队,分别面朝四个方向。汉军把他们包围了好几层。项王对他部下的骑兵说:“我要为你们拿下汉军一员大将!”他命令四面的骑兵策马飞驰而下,约定好突围后在山东面的三个地点集合。于是项王大声喊叫着冲了下去,汉军就像草木随风而倒一样伏倒避散,项王于是杀掉了一名汉将。此时,赤泉侯作为汉军的一名骑将,追赶项王,项王瞪着眼睛对他大吼,赤泉侯连人带马都吓了一跳,向后退避了好几里地。项王与他的骑兵在三个地点会合。汉军不知道项王到底在哪一处,就把部队分为三路,再次包围上来。于是项王策马冲了出去,又斩杀了汉军的一名都尉,杀死了百十来人,又再次聚拢他的骑兵,仅仅损失了两名。项王就对他的骑兵们说:“怎么样?”骑兵们都佩服地说:“真是像大王所说的那样。”

于是项王乃欲东渡乌江[1]。乌江亭长檥船待[2],谓项王曰:“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项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乃谓亭长曰:“吾知公长者。吾骑此马五岁,所当无敌,尝一日行千里,不忍杀之,以赐公。”乃令骑皆下马步行,持短兵接战。独籍所杀汉军数百人。项王身亦被十余创。顾见汉骑司马吕马童[3],曰:“若非吾故人乎?”马童面之[4],指王翳曰:“此项王也。”项王乃曰:“吾闻汉购我头千金,邑万户,吾为若德[5]。乃自刎而死。王翳取其头,余骑相蹂践争项王,相杀者数十人。最其后,郎中骑杨喜,骑司马吕马童,郎中吕胜、杨武各得其一体。五人共会其体,皆是。故分其地为五[6]:封吕马童为中水侯[7],封王翳为杜衍侯[8],封杨喜为赤泉侯,封杨武为吴防侯[9],封吕胜为涅阳侯[10]。

[1]东渡乌江:谓欲从乌江浦渡长江东去。乌江浦:渡口名,在今安徽省和县东北之长江西岸。

[2]檥(yǐ)船:拢船靠岸。

[3]骑司马:骑兵中主管法纪的官。吕马童或系项王旧部反楚投汉者,故项羽以‘故人’称之。”

[4]面之:对面细看。面:向。

[5]吾为若德:犹言“我给你做点好事”。

[6]故分其地为五:原曰得项王者“邑万户”,今乃五人共得一尸,故将万户之邑分为五份,以赏五人。

[7]中水:地名,在今河北省献县西北。

[8]杜衍:地名,在今河南省南阳西南。

[9]吴防:地名,在今河南省遂平。

[10]涅阳:地名,在今河南省镇平南。

这时候,项王想要从乌江浦渡过长江东去。乌江亭长拢船靠岸正等在那里,他对项王说:“江东地域虽然小,但土地方圆千里,民众有几十万,也足可以称王。希望大王赶快渡江。现在只有臣有船,汉军追上来,也没办法渡江。”项王笑着说:“老天要灭亡我,我还渡江做什么!况且我项籍和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西征,如今没有一个人活着回来,即使江东的父老兄弟可怜我让我做王,我又有什么脸面去见他们呢?就算他们不说什么,我项籍难道无愧于自己的良心吗?”于是项王对亭长说:“我知道您是位忠厚长者,我骑着这匹马征战南北有五年了,所向无敌,曾经一日跑了千里路,我不忍心杀掉它,就把它送给您吧。”于是项王命令骑兵都下马步行,手持短兵器与敌人交战。仅项籍一个人所杀掉的汉军就有几百人。项王自己身上也有十几处负了伤。他回头看见汉军的骑司马吕马童,说:“你不是我认识的人吗?”马童面对面细看项王,指给王翳说:“这就是项王。”项王就说:“我听说汉王悬赏千金、封邑万户来求我的头颅,我就给你做点好事吧!”说完,自刎而死。王翳取下项王的头颅,其他的骑兵互相践踏争抢项王的尸体,自相残杀而死的有几十人。最终,郎中骑杨喜,骑司马吕马童,郎中吕胜、杨武各争得尸体中的一部分。五个人把肢体拼在一起,正好都对。因此汉王将悬赏的封地分成五份:封吕马童为中水侯,封王翳为杜衍侯,封杨喜为赤泉侯,封杨武为吴防侯,封吕胜为涅阳侯。

项王已死,楚地皆降汉,独鲁不下。汉乃引天下兵欲屠之,为其守礼义,为主死节,乃持项王头视鲁[1],鲁父兄乃降。始,楚怀王初封项籍为鲁公,及其死,鲁最后下,故以鲁公礼葬项王榖城。汉王为发哀,泣之而去。

诸项氏枝属,汉王皆不诛。乃封项伯为射阳侯[2]。桃侯、平皋侯、玄武侯皆项氏[3],赐姓刘。

[1]视鲁:让鲁人看。视:同“示”。

[2]射阳:地名,在今江苏省淮安东南。

[3]桃侯:名襄。桃亦县名,县治在今山东省汶上东北。平皋侯名佗。平皋在今河南省温县东。玄武侯名字不详。

项王死后,楚地全都投降了汉王,唯独鲁县不肯归顺。汉王就率天下所有的兵力想要屠戮鲁城,但想到他们遵守礼义,为君主守节不惜一死,就拿着项王的头让鲁人看,鲁地父老这才归降。起初,楚怀王封项籍为鲁公,到他死后,鲁国又最后归顺,所以就按照鲁公的丧礼等级把项王葬在穀城。汉王给他发丧,哭悼一番后离去。

项氏的各旁系宗族,汉王都没有加以杀戮。而是封项伯被为射阳侯。桃侯、平皋侯、玄武侯都属项氏,被赐为刘姓。

太史公曰:吾闻之周生曰[1]:“舜目盖重瞳子”,又闻项羽亦重瞳子。羽岂其苗裔邪[2]?何兴之暴也[3]!夫秦失其政,陈涉首难,豪杰蜂起,相与并争,不可胜数。然羽非有尺寸[4],乘埶起陇亩之中[5],三年,遂将五诸侯灭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为“霸王”,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及羽背关怀楚[6],放逐义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难矣。自矜功伐[7],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寤而不自责,过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

[1]周生:周先生,汉时学者,名字不详,应是司马迁的长辈。

[2]苗裔:后代。

[3]暴:突然,此处有如此迅猛之意。

[4]非有尺寸:没有尺寸之地(为根基)。

[5]乘埶:趁势。埶(shì):同“势”,形势。

[6]背关怀楚:舍弃关中而以彭城为都城。

[7]自矜功伐:夸耀自己的战功。矜:夸耀。

太史公说:我听周生说:“舜的眼睛里大概有两个瞳孔”,又听说项羽也长了两个瞳孔,项羽难道是舜的后代吗?不然他的兴起怎么会如此迅猛呢!秦朝政治混乱衰败,陈胜首先发难,各路豪杰蜂拥而起,相互兼并争斗,多得难以数清。然而项羽没有尺寸之地可以作为根基,却趁着秦末大乱的形势从民间崛起,三年之间,就率领五国诸侯消灭了秦朝,分割天下土地,分封各国王侯,政令都由项羽发出,号称为“霸王”,他的地位虽然最终没能保住,但近古以来还不曾有过像他这样的人物。至于项羽舍弃关中之地,思念楚国而以彭城为都城,又放逐义帝,自立为王,这时候再抱怨王侯们背叛了自己,可就难办了。他自夸战功,逞个人的聪明,而不学习古人的谋略,认为自己经营的是霸王的功业,想要靠武力征伐来统治天下,结果五年国家就灭亡了,他自己也死在东城,可他仍然不醒悟不自责,这就是他的过错了。项羽借口“上天要灭亡我,不是用兵的过失”这句话来自我解脱,这难道不荒谬吗!

本文的不少段落文学性都很强。其中,写“鸿门宴”时有这样一段:

项王即日因留沛公与饮。项王、项伯东向坐。亚父南向坐。亚父者,范增也。沛公北向坐,张良西向侍。

刘邦先据关入秦,惹得项羽大怒,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情势如此紧张,司马迁却又不紧不慢地写了双方相会时所排的座次。从史书的角度来看,这样的写法似乎过于琐细,与历史所着重要表现的军国大事关系不大。《汉书》为项羽立传时大部分沿用了《史记》的原文,可是在写“鸿门宴”时就把这一段给删掉了。然而,《汉书》的这种作法使得后世古文家们甚为不满,认为这样的改动使得文学效果大为削弱。

从文学效果来看,这一段描写使得场景具体化,为后面项庄舞剑、樊哙闯帐等提供了一个表演的舞台。而且,这段座次描写实际上可以表现项羽、刘邦二人的不同性格:“东向坐”是古人尊贵的座位,主人一般不能坐在这个位置上,项羽却毫不客气地坐下了,这恰恰可以表现出他的妄自尊大(《史记》中“东向坐”还有一个例子,同样是表现出人物的妄自尊大:赵括自少时学兵法,言兵事,以天下莫能当。尝与其父奢言兵事,奢不能难,然不谓善。括母问奢其故,奢曰:“兵,死地也,而括易言之。使赵不将括即已,若必将之,破赵军者必括也。”及括将行,其母上书言于王曰:“括不可使将。”王曰:“何以?”对曰:“始妾事其父,时为将,身所奉饭饮而进食者以十数,所友者以百数,大王及宗室所赏赐者尽以予军吏士大夫,受命之日,不问家事。今括一旦为将,东向而朝,军吏无敢仰视之者,王所赐金帛,归藏于家,而日视便利田宅可买者买之。王以为何如其父?父子异心,愿王勿遣。”王曰:“母置之,吾已决矣。”括母因曰:“王终遣之,即有如不称,妾得无随坐乎?”王许诺)。刘邦则“北向坐”,这是一种俯首称臣的座次,刘邦在时机尚未成熟时颇能忍让,以此来掩饰自已的野心。其实,看到秦始皇仪仗时,他曾不无艳羡地说:“大丈夫当如此也”;《高祖本纪》中还有这样一段:秦始皇帝常曰:“东南有天子气”,于是因东游以厌之。高祖即自疑,亡匿,隐於芒、砀山泽岩石之间。吕后与人俱求,常得之。高祖怪问之。吕后曰:“季所居上常有云气,故从往常得季。”高祖心喜。沛中子弟或闻之,多欲附者矣。本篇中又有范增这样的说法:“沛公居山东时,贪于财货,好美姬。今入关,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此其志不在小。吾令人望其气,皆为龙虎,成五采,此天子气也。急击勿失。”这些例子都颇能看出他的野心。

另外,本文在紧要关头细写座次又是所谓的“摇曳”法,也即“急煞人事,偏用缓笔写之”,很好地设置了悬念,更能引人入胜。

霸王别姬一段也写得相当精彩,其中,写项羽:于是项王乃悲歌慷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柰何,虞兮虞兮柰若何!”歌数阕,美人和之。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泣数行下”在《汉书》中是“泣下数行”,虽然只是略微改动,文学效果却大不如《史记》。因为,“泣下数行”只是一般概述,如同一个远景镜头,“泣数行下”则是变远景镜头为特写镜头,更能表现项羽之泪乃英雄之泪,更好地渲染这里的悲壮气氛。

本文的结构也甚为后人所称赞,如吴见思《史记论文》中便曾如此评点:“当时四海鼎沸,时事纷纭,乃操三寸之管,以一手独运,岂非难事?他于分封以前,如召平,如陈婴,如秦嘉,如范增,如田荣,如章邯诸事,逐段另起一头,合到项氏,百川之归海也。分封以后,如田荣反齐,如陈馀反赵,如周吕侯居下邑,如周苛杀魏豹,如彭越下梁,如淮阴侯举河北,逐段追述前事,合到本文,千山之起伏也。而中间总处,提处,间接处,遥接处,多用‘于是’、‘当是时’等字,神理一片。”

王冉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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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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