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乃迭风雨中绽放在中华的英伦玫瑰

去年岁末,京城寒气逼人,但位于阜成门鲁迅博物馆内的鲁迅书店里,却暖意融融。为纪念一位杰出英籍女翻译家诞辰百年、逝世二十周年,从四面八方自发赶来的中国人,正在这里举办一场以缅怀为主题的纪念朗诵会。这是一朵在风雨中绽放中华的英伦玫瑰,她八十年的坎坷旅程,五分之四时光在中国度过。她与丈夫杨宪益珠联璧合,连袂架起中西文化交流的桥梁。从《诗经》《楚辞》《史记》,到《水浒》《红楼梦》,再到鲁迅、巴金、沈从文的作品……他们经年累月、孜孜不倦地敲击打字机,用指尖将百余部中国古今典籍文学作品,一部部翻译成英文,推向世界。她叫戴乃迭。

中学时期的戴乃迭

古都北京的快乐童年

戴乃迭(.1.19—.11.17)终身持英国护照,却在中国生活了66年。所以她说,“我觉得我有两个祖国”。

她对中国文化和中华文明的热爱,渗透到血液里,用毕生精力翻译中国文学作品。她为相濡以沫的丈夫献出一生,却从不抱怨命运带来的焦苦,而是用沉默和不停的工作,来冲淡那些接踵而至的苦难。她的沉默不仅仅是修养,更是内心的强大,是对当初自我选择的不屈服。

纪念会上,多位嘉宾都说,让这样一位美丽、真实、可爱的人受难,我们对不起她。画家罗雪村说:每个人一生中都见人无数,但有多少人能留在记忆里?我很敬仰戴乃迭女士,一定要将她安放在内心深处绿草如茵、开满鲜花的圣地。作家雷音说:戴乃迭女士特别迷人之处,是独立之思想、自由之人格。她从小就受到文明的教育和浸染,具有高贵的人格,并终身保持这种礼仪。杨宪益和戴乃迭的外甥女、作家兼画家赵蘅说:舅母最常说的是“不敢当”和“谢谢”,甚至“文革”期间她蒙冤入狱,每餐接过送来的窝头和菜汤时,也不忘说一声“谢谢”。

年轻时候的戴乃迭

戴乃迭去世后,有诸多纪念文章发表,讲述她与杨宪益忠贞不渝的爱情、所经历的苦难、译坛之巅的翻译成就,但她的心路历程,却少有人触碰。或许,只有戴乃迭自己笔下的文字,才能披露她的内心世界。

杨宪益清理戴乃迭遗物时,曾在抽屉里发现一份妻子用英文撰写的未完成的自传草稿,从出生写到抗战胜利,撰写时间大概是20世纪90年代初。随后,戴乃迭的身体每况愈下,这份草稿便被尘封在抽屉里。年,自传被翻译出版,杨宪益的小妹杨苡女士在“序”中写道:

“这自传的第一句便提到她母亲当年的警告,即:如果她执意嫁给中国人,一定会后悔的……估计戴乃迭写下这句话时,会忍不住她的眼泪,因为下面的一句话恰恰是‘一语便成谶’。这使她写不下去了……然后从头开始,冷静地回忆她出生的年。”

尽管母亲当年的警告,后来残酷地变成了现实;尽管这份自传尚未来得及涉及后来的种种苦难,但字里行间可以看出,对于自己当初的选择,戴乃迭晚年依然不悔。

年1月19日,戴乃迭出生于北京。父亲戴乐仁是英国传教士,母亲塞利娜也是传道教师。其时,他们正在中国工作。

戴乃迭全家福

戴乐仁曾在天津教会学校新书书院教书,后又到北京燕京大学做教授。他万没有想到,离开天津若干年后,他未来的女婿杨宪益,也来到新书书院读书。夏天,戴乐仁一家会到北戴河海滨避暑,而这里,也是杨家经常去的地方。虽然两家没有交集,但冥冥之中,又似乎有缘。难怪杨宪益后来说,与戴乃迭相识虽然很偶然,但也有必然性。

戴乃迭的童年是在古都北京度过的,她写道:“在我的记忆中,那时候的北京城绚丽多彩,令人眼花缭乱的店铺招牌、富丽堂皇的婚丧队伍、正月十五的花灯、清明节的风筝,还有厂甸活色生香的春节庙会,在那儿花上几个铜子就能买到绝妙的玩具。”无忧无虑、斑斓有趣的童年,让戴乃迭久久难忘,对中国也有了难以割舍的感情。

母亲请来一位英国小姐照顾五个孩子的生活,并教女孩子缝纫和绘画。所以,尽管生活在中国,但戴乃迭兄妹并不会讲中文。年,戴乃迭7岁,母亲将她和姐姐送回英国读书。

一路在教会女校过着正统严谨的寄宿生活,戴乃迭记忆深刻并留在自传中的一件往事,还是与中国有关。一次,学校组织参观中国艺术展,那些精美的绘画和瓷器展品,让戴乃迭不禁怀念起在中国度过的快乐时光。

年,18岁的戴乃迭考入牛津大学,此时,她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美少女。都说命运转折总有节点,戴乃迭的人生拐点,恰在牛津。

戴乃迭(二排左二)和中学同学们

牛津大学的异国之恋

当时,戴乃迭不知道,在她入牛津的前一年,年秋,一位中国青年也来到牛津大学默顿学院读书。他叫杨宪益。

杨宪益

20岁的杨宪益是银行家的儿子,聪明、洒脱。入学前,他作了一次环地中海旅行。邮轮到达开罗的一天晚上,杨宪益骑马夜游沙漠。周围静寂无声,向导突然说,只要付一枚银币,就能告诉他未来妻子的情况。杨宪益诧异地掏出银币。向导闭上眼睛:“我的眼前出现了大海,就在大西洋的那一边,有一位美丽的英国金发少女正在为你憔悴。虽然你们没有相遇,但不久后就会见面的。”杨宪益后来说,“虽然我不相信命,但这确实很奇妙。”此时,杨宪益并不知道,那位“美丽的英国金发少女”,正在牛津校园里等他。

年,“七七事变”爆发,国内的抗日烽火激发了海外留学生的爱国热情。杨宪益编小报、办期刊,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说,忙得不可开交,还被推选为牛津大学中国协会主席。

在一位同学介绍下,戴乃迭也加入了中国协会,并担任秘书。第一次见到协会主席杨宪益,戴乃迭回忆:“起初我几乎给他吓了一大跳,眼睛细长,面色苍白,但彬彬有礼。他对祖国的热爱打动了我,在他房间的墙上,挂着他自己绘制的中国历朝历代的疆域图。”

中学时代的戴乃迭

显然,最初杨宪益的外貌并没有吸引戴乃迭,但随着了解深入,戴乃迭惊讶于这位中国青年的聪明和才华。杨宪益只学了一年古希腊文和拉丁文,就通过了牛津入学测试,而一般英国学生要学习七年。此外,他曾漫游过欧洲,喜欢豪饮,这都让戴乃迭觉得,这是一位“有趣的同伴”。

杨宪益根据音译,为Gladys小姐起了一个漂亮的中文名字“乃迭”。他说,家里只有他一个男孩,从小冷冷清清,“乃迭”就是希望人多一点,热闹、兴旺。当时,杨宪益同班好友、英国同学梅洛正在追求戴乃迭,他们三人常结伴出游。一次吃印度餐,杨宪益和梅洛喝得酩酊大醉,跌跌撞撞。戴乃迭看着两位平时文质彬彬的绅士烂醉如泥,觉得很有趣。

戴乃迭选修的是法国文学课,梅洛和杨宪益为了和她在一起,也跑来听课。一天,两人同时来到教室,分别坐在戴乃迭的左右。老师让翻译《罗兰之歌》中的片段,两人尴尬地站起来,都说自己没有准备好,戴乃迭掩口而笑。不久,杨宪益拿来一迭诗稿给戴乃迭,他竟然将《罗兰之歌》这首法文长诗全部翻译成英文,甚至还用中世纪法文,写了一首情诗送给戴乃迭,而他的法文基础,仅仅是凑趣陪戴乃迭上的那几堂法语课。这个人太神奇了,英国金发女孩被眼前这位细长眼睛的中国青年迷住了。

在频繁接触中,戴乃迭发现,杨宪益确实与众不同。他喜欢收藏中国字画,喜欢月下吟诗,喜欢在美酒中陶醉,虽然懒散、贪玩,似乎诸事漫不经心,却又儒雅智慧、学识渊博。

在杨宪益影响下,戴乃迭转而攻读中文,成为牛津大学第一位拿到中文学位的学生。晚年时,戴乃迭开玩笑说,我爱的不是杨宪益,而是中国传统文化。杨宪益解嘲说,那至少我代表了中国文化。

的确,在戴乃迭眼里,杨宪益身上具有让人迷恋的中国传统文化味道,而且他“有意思,很好玩儿,聪明,是一个靠得住的人”,值得托付一辈子。不久,梅洛发现,单独约戴乃迭出来很不容易,如果叫上“尊敬的杨”,戴乃迭就会很爽快地接受邀请。

此时,杨宪益对戴乃迭也越来越依恋。这位相貌出众、清丽可人的英国女孩儿,虽然素颜素装,却朴素高贵,没有一般女孩子身上那种司空见惯的虚荣和世俗。那双大大的眼睛,透露出的是自信和镇定。她总是独来独往,看了那么多书,那么热爱中国和中国文化。

杨宪益晚年接受采访时曾说,“年轻男人喜欢年轻女人,大概有两面原因,一方面是相貌吸引,另一方面是性情相投,彼此要谈得来,那时,我总觉得中国女孩子聊天内容比较幼稚,而与戴乃迭聊天,不论是谈政治还是谈文化,合拍的地方更多一些。”

眼前这位少女,难道就是埃及向导所说的应验出现在自己命里的金发女孩?一个月光如水的晚上,杨宪益与戴乃迭相约花园,互诉衷肠。薄薄的窗户纸终于捅破,杨宪益却觉得愧疚于梅洛。戴乃迭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感情是不可以强迫的,选择错了,双方都会痛苦一辈子。梅洛听到这个消息,心碎不已。他太了解戴乃迭,一旦做出决定就决不会轻易动摇,即使自己再努力,也不可能改变她对杨宪益的爱。

这对异国青年的相爱,最初并没有赢得双方家长理解和支持,尽管戴乃迭的父亲认为,只要精神和谐,女儿和中国男友就能白头偕老。但母亲却因为见过太多不幸的异国婚姻,对女儿的感情归属极力反对。她动员亲朋好友当说客,甚至发了狠话:“嫁给中国人你会后悔,你们的婚姻不会超过四年。要是有了孩子,他们也会自杀的。”杨宪益也预料到杨母的反应,于是,先写信给大妹妹杨敏如,详细介绍了女友的朴素、文静和教养,并在附寄的照片上写了一句“巧笑倩兮,眉目盼兮”。当杨敏如试探着告诉母亲时,果然遭到杨母强烈反对,娶外国姑娘作媳妇,她能跟儿子过一辈子吗?阻力是爱情的催化剂。戴乃迭决心已定,这一生就交给杨宪益了,不管他去哪里,都要和他在一起。她不顾母亲反对,坚持与杨宪益订婚,并向母亲保证,在正式结婚前,会先到中国生活半年,看能否适应那里的条件。此时,杨宪益接到家信,说家中经济状况突发变化,无力继续供他在英国读书,“年轻的纨绔子弟一夜之间变成了贫民”。尽管美国哈佛大学已向杨宪益提供了研究经费,但他觉得,自己是中国人,从未想过离开中国,而且国难当前,更要早点回去参加抗日救亡运动。但未婚妻怎么办?杨宪益很有顾虑。戴乃迭的生活应该像歌中所唱,“坐在软垫儿上,衣着做工讲究,吃的是草莓、糖和奶油”,而中国正处在动荡之中,经济落后,条件艰苦,她能受得了苦吗?他希望戴乃迭慎重考虑。虽然去一个陌生国度开始战时生活,需要极大勇气,但戴乃迭毫不惧怕,坚决要与杨宪益一同回到战火纷飞的中国。她在自传中写道:“不同于许多的外国友人,我来中国不是为了革命,也不是为了学习中国的经验,而是出于我对杨宪益的爱,我儿时在北京的美好记忆,以及我对中国古代文化的仰慕之情。”一位英国朋友曾说:“为了一些大胆而危险的东西,拒绝英国学院派的舒适生活,这正是戴乃迭的典型行为。”

辗转西南的相濡以沫

带着家人和朋友的不解,年秋,戴乃迭随同未婚夫登上了回中国的游轮。因为是战时,离开英国时,他们只被允许带20英镑,到了香港已弹尽粮绝,借助戴乐仁朋友的帮助,他们才买到机票,在中秋之夜飞往四川。

此时,杨家因天津沦陷已搬到重庆。几经周折,这对年轻人终于风尘仆仆出现在家人面前。戴乃迭的美丽和教养很快让杨母的顾虑烟消云散。年2月16日,她为儿子、儿媳及大女儿和女婿举办了一场很体面的双婚宴,请来多位客人,主婚人是中央大学校长罗家伦和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那天,戴乃迭穿着婆母专门为她做的绣满龙凤的旗袍,美若天仙。

在重庆,杨宪益和戴乃迭受聘到中央大学柏溪分校任教。“柏溪是乡下,风光秀丽。当地的农民有一种天然的尊严,又有幽默感。在我看来,中国农村的农民即使贫困、没文化,也总是一种古文明的后嗣。我们住的是一间小泥屋,茅草苫顶。到了周末,我们就穿过片片稻田,沿着石子路一直走回市郊,到妈的住处去。春天,空气里满是豆花和稻花的香气。”

这段回忆可以看出,虽然“到了四川,仿佛一脚踏回到中世纪”,但戴乃迭仍旧感到快乐幸福,和心上人在一起,再苦也是甜的。尤其是丈夫的呵护,让她倍感安慰。她写道:“在四川的第一年里,我既为文化冲击所困,又为气候不适所苦。身上起了痱子,还得了疟疾和腹泻。但是我感到生活是浪漫的,并且决心要证明自己一定能够适应。杨宪益尽其所能地为我分忧,让我生活地安心一些。在英国时,他给我的信中曾有这样的结语:‘上帝保佑你。如果没有上帝,我会保佑你。杨。’他对我呵护备至,为我处理各种各样的问题,以使我免于忧虑。”

杨宪益和戴乃迭结婚照

婚后不久,戴乃迭就有了身孕,此时,他们已到贵阳师范学院教书。因戴乃迭的母亲当时正在成都工作,执意让女医院待产。年8月初,戴乃迭生下一个漂亮的男孩,取名“烨”,光辉灿烂,明盛繁茂之意,寄托了夫妇俩对孩子前程的希望。

初为父母的满足,很快被忙碌取代。因他们住在偏僻的贵阳郊区,很难找到合适女佣,不得已,只能又多花了一些钱请了一位男佣。但这位男佣有言在先,只管做饭,不负责带孩子。戴乃迭回忆:“我们当时在成都市郊的光华大学教英语。我的时间塞得满满的,既要上课,又要洗尿布。照顾孩子。我把杨烨放在一只小背篼里,背着他走来走去,整天累得筋疲力尽,早早就上床休息,既没时间也没精力来学习中文了。因为我是自己给孩子喂奶,医生告诉我每天要吃两个鸡蛋。物价一直上涨,我们薪水又低,这就意味着杨宪益早餐不能再吃鸡蛋了。”

那时候换工作很容易。杨宪益每年都会接到不同高校或机构的邀请。戴乃迭回忆,“这种流动性给了我们了解内地不同地区的机会,我们曾引以为乐。但现在带着个小儿子,另一个孩子也将诞生,似乎是该找个地方安顿下来了。”当时恰好国立编译馆成立,邀请杨、戴加盟。年底,夫妇俩来到编译馆所在的重庆嘉陵江北岸的北碚。

戴乃迭与儿子杨烨

“北碚的生活相当原始。没有电,没有自来水,也没有盥洗设施”,但相对安定的生活,让夫妇俩终于可以安心合作翻译中国文化典籍了。关于这段生活,自传中还专门提到一位嫁给中国人又被抛弃的英国老同学,戴乃迭感慨道:“这使我感到,我有这么一位忠诚的丈夫,是何等的幸运!”由此可见,她对自己的婚姻是多么满意。

晚年时有记者问杨宪益,与戴乃迭携手一个甲子的秘诀是什么,杨宪益说:“我们俩一直很好,我认识她以后,跟她订婚,后来跟她结婚,以后碰到一些别的女朋友,也很熟,但是都没有太过分的,我始终忠心于戴乃迭,她也和我一样。”

年10月,戴乃迭生下第二个孩子,是个女孩。此时,抗战已经胜利,一家人终于可以结束穿梭于西南各城市之间的动荡生活了。年夏,他们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登上编译馆雇来的一艘木帆船,离开重庆,迁往南京。船上人满为患,恶劣的卫生条件让女儿浑身上下长满疥疮。“这场梦魇般的旅程足有17天。途中,放置我们行李的船还沉了。不过,我们还是憧憬着美好的未来,满怀希望。”戴乃迭写道。

戴乃迭、杨宪益及家人的全家福

成就背后的锥心伤痛

年4月,南京解放,杨宪益以极大政治热情参与新政权建设。11月,他们的第三个孩子降生。时隔不久,朝鲜战争爆发。当杨宪益提出要为志愿军捐献一架飞机时,戴乃迭默默地拿出所有首饰,包括手上的订婚钻戒。杨宪益曾评价戴乃迭:“她很朴素,又很慷慨大方,平时不大买衣服,但是抗美援朝时号召捐飞机,她就把所有的首饰全部卖掉,一件也不留,我们一起凑了4万块钱,捐给国家购买飞机。”

杨宪益戴乃迭夫妇,以及赵瑞蕻杨苡夫妇与战友萧亦五,于南京国立编译馆院內

年底,杨宪益与戴乃迭迁居北京,来到外文出版社工作。为向西方介绍中国文化,当时社里有个宏大计划,要系统翻译中国文学典籍作品。这让杨宪益夫妇怦然心动,这是他们多年的梦想。虽然那时没有稿酬和版权,但丝毫不影响他们的翻译热情。

夫妇俩志趣相投,勤奋不倦。他们的工作方式很独特,杨宪益将书放在左边,打字机放在右边,先翻译初稿。坐在旁边的戴乃迭,接过打印出来的稿纸,删减勾画、润色修改,两人再商定一下,即刻定稿。合作渐入佳境,他们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如同开足马力的翻译流水线。就这样,在打字机“哒哒”的清脆声中,一部部中文作品被飞速地翻译成英文。

那是杨家最舒心的一段日子,每隔两周,戴乃迭都会给在英国的姐姐寄一封“欢快的信”。作为外国专家,戴乃迭的工资是中国教授的三四倍,生活富裕。闲暇时,他们会请亲朋好友到家里聚会,喝酒、吟诗。潇洒幽默的谈吐让杨宪益常常成为聚会中心,酒到微醺时,他还会无拘无束地讲些趣事,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而戴乃迭也在一旁会心微笑,目光里透出对丈夫的爱恋和欣赏。这一刻,她似乎又看到了牛津大学里那个细长眼睛聪明的调皮鬼。

年,杨宪益和戴乃迭受命将《红楼梦》翻译成英文。这是一项艰巨工程。到年,《红楼梦》前一百回终于译完,再有一年就大功告成。但就在此时,一场牢狱之灾,让杨家遭受致命一击!因为有留学英国的经历,再加上结交外国朋友,他们被怀疑是间谍,双双被捕,一关就是四年。

戴乃迭生前很少对人谈及狱中生活。杨宪益在清理遗物时,找到一份妻子为出国演讲而草写的英文讲稿,谈到了“狱中生活”。后来,戴乃迭并没有发表演讲,这份草稿,便成为她回忆狱中生活的唯一记录。

她写道:“我担心孩子们,对于自己却毫不害怕,心想,逮捕我是个错误,很快就会得到正确处理。”

因为是外国人,在狱中,戴乃迭“享受”单独囚禁的待遇,但这种“特权”,却给她带来无尽的孤独与寂寞。“日子还是烦闷,我开始自言自语,或者背背诗。这很有效。这时,我忘记了实际生活。早知道我要坐牢,我应该多背熟一些诗才好。”

无尽的孤独,带给戴乃迭难以忍受的精神摧残,她听见别的牢房里关着一些人,就要求和她们关在一起,却未被允许。她那时反倒很喜欢被审问,因为唯有此时,她才有与人交流的难得机会。

“我每天可以放风,不过还是不允许和家人通信。头一年冬天十分寒冷,我没有暖气,我的窗户也全是破的。看上去,北京都用玻璃替换了小格窗户。我的耳朵长冻疮后,我被换到另一个朝南的房间。那里暖和一些,窗户被糊住保温。”

整整四个寒暑,虽然夫妻同关在半步桥监狱,却彼此不知。他们深深牵挂着对方,牵挂着三个没有长大的孩子,牵挂着未完成的翻译作品。这种牵挂支撑着他们熬到了年被无罪释放。

出狱后,夫妇俩又投入到《红楼梦》的翻译中。年,《红楼梦》英译本第一卷出版,曹雪芹笔下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故事,终于被西方人真正读懂。有人说,只有杨、戴这一对绝配的翻译组合,才有可能完成这部伟大作品的翻译。但这部翻译作品,却成了两人合作之巅,随后而来的灾难,给这个家庭带来残酷的折磨。

杨宪益和戴乃翻译成英文版的《红楼梦》

杨家长子杨烨,曾是个聪明、热情、阳光的青年。因父母入狱,自己也被污蔑成英国特务,受到嘲笑和辱骂,导致杨烨精神分裂。为了让儿子病情稳定,戴乃迭不得不将他送到英国姨妈家疗养。不幸的是,年,儿子还是因为不堪精神重负,选择了自焚。

母亲当年的警告竟然变成了现实!命运为何如此无情!杨宪益曾说:“儿子的死是对我们最惨和最大的打击。尤其是乃迭,为此痛不欲生。从那以后,她的健康顿时恶化,日渐衰老了。”

面对苦难的相依相伴

锥心的丧子之痛,肆意地啃噬做父母的心,无法平复,但夫妇俩却努力克制着,依然像往常一样上班。戴乃迭异常冷峻,手指不停地敲击打字机的键盘,而这种超乎寻常的平静,却更加令人心碎。

在自传中,戴乃迭回忆儿子童年时的可爱,反思自己教育的失误。“杨烨是个跟人很亲的孩子。‘妈妈,你好可爱!’他有一天这么宣布,用的是刚从幼儿园学来的一种表达方式。他还很敏感。‘别来接我回家,妈妈’他说,‘别的孩子都在看呢!’他从不喜欢显得跟别人不一样。”

在两种文化的夹缝中生存,这是异国婚姻不可避免带给下一代的困惑,当年母亲发狠对戴乃迭的警告,正是担心悲剧在女儿身上发生。如果自己早点意识到这一点,儿子也许不会走上绝路,戴乃迭深深自责。她写道:“我们认识的一位儿童心理学家劝告我们,要么把孩子带成中国人,要么带成西方人,不要弄得中西结合,成个‘二不像’。很明显,他们只能是中国人。但我们错在没跟孩子用英语说话。我后来见过那么多同时掌握双语或三语的孩子,完全能够平衡自如,也很幸福。这使我深深懊悔我们在处理这件事时的愚蠢。”

八十年代夫妻俩在甘家口寓所

万念俱灰,这次致命的打击,更加让夫妇俩看淡一切身外之物。他们将一生收藏的明清字画,全部无偿捐赠给北京故宫博物院,连自己的译着都不保存。那时候,杨宪益已经恢复工作,担任《中国文学》杂志社主编。为了向外国读者推介中国文学著作,他决定翻译出版一整套普及本中国文学书籍《熊猫丛书》。戴乃迭全力支持丈夫的工作。她那日渐弯曲的身躯几乎整日趴在打字机前,不停地敲打,疯狂地翻译,独立译出十部文学著作和几十篇中短篇小说。《熊猫丛书》非常畅销,又被转译成好几种文字。这对夫妻搭档卓越的翻译成就,赢得了世界各国同行的尊敬和高度赞许。

尽管如此,但杨宪益也能看出,妻子内心深处的痛,始终挥之不去。她更加频繁地喝酒,更加凶猛地抽烟,希望用麻醉来忘却苦难。杨宪益想尽一切办法,希望将妻子从悲伤中拯救出来,外出旅行讲学,总要带着妻子一起去。戴乃迭的情绪终于有了好转,脸上也露出久违的恬淡微笑。

晚年的杨宪益和戴乃迭

然而,这种幸福并没有持续多久。一连串的磨难,过早地击垮了戴乃迭羸弱的身体,眼疾、严重骨质疏松、老年忧郁症,病魔一步一步肆意地侵蚀这位命运坎坷的女性,本来话就不多的戴乃迭越发沉默。年,一场大病让戴乃迭丧失了记忆。看着相守一生的妻子在病痛中煎熬,杨宪益心急如焚,从此放弃了一切工作,寸步不离地陪伴在爱妻身边,喂饭、请大夫,谢绝了几乎所有的社交活动。他常常固执地把眼前的白发老妻,看作是当年美貌如花的乃迭,对她讲些有趣话题。乃迭通常是沉默的,有时眼睛也会突然一亮,仿佛听懂了,努力想要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放弃了,只能望着丈夫无奈地笑一笑。

年11月17日,天空阴霾,戴乃迭平静地离开了人世,像一片雪花融入大地,悄无声息……

此后,杨宪益再没有翻译任何作品。他的床头一直挂着戴乃迭去世时他写的那首悼亡诗:早期比翼赴幽冥,不料中途失健翎。结发糟糠贫贱惯,陷身囹圄死生轻。青春作伴多成鬼,白首同归我负卿。天若有情天亦老,从来银汉隔双星。年11月23日,带着爱妻走后十年的寂寞与茫然,杨宪益也驾鹤西去。他要到另一个世界,与相濡以沫近60年的心爱的乃迭,再续前缘。

年2月的一天,我有幸随同赵蘅看望杨宪益先生。聊天时我无意中提到很想读杨先生的传记,但跑遍京城书店也没有买到。杨先生马上让家政服务员小薛到书房去找。幸运,小薛真找到了最后一本,是李辉编着的图文版《杨宪益与戴乃迭:一同走过》。我请老人签名,他的手白皙瘦弱,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镶嵌着硕大蓝宝石的戒指,这一定是对逝去夫人戴乃迭女士的纪念。怕引起老人伤感,我没有问。这次参加纪念朗诵会,我看见特约嘉宾中有那本书的作者李辉先生,特意将书带上,机缘巧合,李辉先生恰好坐在我前面,遂请他签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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