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省沽源县坝上草原
“阿延川”所指及其地望
傅乐焕先生稽考《辽史》,指出就《本纪》所载诸帝夏季所至地归纳之,则最要之避暑地有二:一曰永安山(初名缅山),一曰炭山,后者位于归化州境内(今河北省宣化县)。据此可知,爱阳川与炭山相毗邻,刘无党《地志》也说“阿延川,本辽朝至夏纳凉处,并无殿宇,唯松棚数楹而已”,此与《辽史·地理志》记载若合符契。
此外,明代方志文献嘉靖《宣府镇志·山川考》考证《辽史·地理志》“爱阳川”之详细方位说:
爱阳河:在归化州,今炭山西北二十里,本放牧之地,深二尺余,下有顽冰,黑色者数尺,水上有浮草,性凉,尤宜牧马。
按“川”作为地理术语有两种意思,一为“平原”,一为“河流”,知“爱阳川”即《宣府镇志》所称“爱阳河”,具体位于炭山西北二十里。据乾隆《万全县志》记载说,“爱阳河,县西南二十里,古爱阳川地也。……《辽史》归化州有‘爱阳川’,即此。”但是,嘉庆十三年()王履泰经过实地调查后指出,“此川今已无水,惟干沙委地,弥漫四野,夏秋水发,横流为患,亦不能分引以资灌漑,俗讹呼为蔡洋河。”上述多种地理文献表明,爱阳川流域最显著的地理环境特征是气候寒凉高爽,水草丰美,利于游牧人群刍牧,也非常适合大规模聚居和驻夏避暑,自然成为契丹皇帝夏捺钵的首选之地。
上文指出,爱阳川与炭山同为一地,均位于今金莲川草原,另外一个有力证据就是它所特有的植被,“其地又生黄花,其大如钱,发于土上,人马蹂践萎悴,明日复生如新”。这种植物就是坝上草原最为常见的金莲花,道光《承德府志》详细描述其自然形态称:“金莲花,岀山西五台山,塞外尤多,花色金黄,七瓣,两层,花心亦黄色,碎蕊平正,有尖小长狭,黄瓣环绕其心,一茎数朵,若莲而小。六月盛开,一望徧地,金色烂然,至秋,花干而不落,结子如粟米而黑,其叶绿色,瘦尖而长,或五尖或七尖。”乾隆《口北三厅志》也记载说:“金莲花,生独石口外,花瓣似莲,较制钱稍大。”爱阳川之所在范围,大定八年五月亦称为“金莲川”,其得名即源于此地盛开艳丽的金莲花,《金史·地理志》记述此事云:“世宗曰:‘莲者连也,取其金枝玉叶相连之义’。”
坝上草原的金莲花
蒙元时期,爱阳川一带发展成为元大都和上都之间交通路线的关节,该地设有著名的牛群头驿站(今河北沽源县南十余里),乃是东道辇路与驿路的会合点。据周伯琦《扈从诗》“前序”记载,“其地有驿,有邮亭,有巡检司。髯髦甚盛,居者三千余家。驿路至此相合,而北皆刍牧之地。无树木,遍生地椒、野茴香、葱韭,芳气袭人。草多异花五色,有名金莲者,绝似荷花而黄尤异”。耶律铸曾经游历此地,上文《阿延川诗》即由此而作,另外作《红叱拨》云“绿云随步步金莲”,其下自注云“余避暑所,川野无非金莲,金莲川由此得名”。
综上所述,四库本《双溪醉隠集》所谓“阿延川”是一个清人改译后的地名,由此给今天学者带来不小的困惑,实际上原来的地名作“爱阳川”,属于辽金元三朝皇帝重要的驻夏营地。
所谓“上京”之辨误
在多数情况下,有关契丹史料中凡称“上京”者,当指辽上京临潢府(今赤峰市巴林左旗)。不过,我们注意到今本《续资治通鉴长编》(以下简称《长编》)有关契丹事迹有谓“上京”者,其所指称的地名却殊为可疑。
该问题是由四库本《长编》的一条记载引发的,天圣九年()六月己卯条记述辽圣宗耶律隆绪病逝于大福(斧)河,其后附带介绍契丹四季捺钵活动说:
契丹每岁正月上旬出行射猎,凡六十日。然后并挞鲁河凿冰钓鱼,冰泮,即纵鹰鹘以捕鹅雁。夏居炭山或上京避暑。七月上旬,复入山射鹿,夜半,令猎人吹角,效鹿鸣,既集而射之。
北方民族常用的鹿哨
由于四季捺钵活动是辽朝国家政治生活中的头等大事,这段史料对于了解这项政治制度之经纬尤为关键,但其中有一大疑点,即有谓“夏居炭山或上京避暑”,分明指契丹夏捺钵而言。契丹皇帝经常避暑于炭山,当是毋庸置疑的史事,不过上文所称契丹“上京”似即临潢府,亦即夏捺钵之所,明显与辽朝文献记载相抵牾。我们都知道,上京及祖州地区号“西楼”,“乃大部落之地”,据《辽史·地理志》说“太祖秋猎多于此”,及新近出土于祖州的《太祖纪功碑》残石亦云“升天皇帝每因游猎多驻跸于此”,由此明确,上京一带应为辽朝的秋捺钵所在,而非夏季驻跸地。
通过分析契丹捺钵活动规律,我们不难发现《长编》“上京避暑”一语明显存在着问题,由此看来,所谓“上京”者,并非是通常所指的临潢府。傅乐焕先生注意到,前引今本《长编》天圣九年六月己卯条记事,《契丹国志·渔猎时候》引之则曰“上陉避暑”。此外,笔者见徐乾学《资治通鉴后编》注文中也援引《长编》此文,亦作“上陉避暑”。据此可见,“上陉”当系“上京”的异文,上述两种史书所引李焘《长编》,显然根据的是另一种不同的版本,不能轻易否定其价值。这一线索提示我们或许可以从文献史源学的角度解决所谓“上京”问题。
清·乾隆木兰(围场)哨鹿图
我们通常使用的是点校本《长编》,其选用的校勘底本为“浙江书局本”,而这个本子乃是光绪七年()浙江巡抚谭钟麟遴选黄以周等两浙知名文士以浙江文澜阁藏《长编》校爱日精庐本雕版刊印。该底本明确称“夏居炭山或上京避暑”,此外,检讨与浙江书局本(文澜阁本)同源的文渊阁本、文津阁本《长编》,亦皆作“夏居炭山或上京避暑”。也就是说,四库全书系统诸种版本的文字内容是完全统一的,其祖本系乾隆修四库全书时从《永乐大典》中辑录出来的“大典本”。
但不能忽略的关键问题是,四库本《长编》存在着窜改事实和抄写讹误等诸多问题,因此凡遇到疑问应该检讨五朝本《长编》。笔者核查辽宁省图书馆藏《宋板续资治通鉴长编》及国家图书馆藏《续资治通鉴长编撮要》,见上文“天圣九年六月己卯”所记契丹四季捺钵之事系于两书卷七二,其中却称“夏居炭山或上陉避暑”。可见,这两种宋刻本《长编》均称“上陉”,乃与《契丹国志》和《资治通鉴后编》的引文相一致。
由此初步断定,“上京”当为“上陉”之字讹。此外,我们还可以从史源学方面提供一个有力的旁证。据马端临《文献通考》记述此事云:
契丹每岁上旬,出行射猎,凡六十日,然后并挞鲁河凿冰钩鱼,冰泮,即纵鹰鹘以捕鹅雁。夏居炭山或上径避暑,七月上旬,复入山射鹿,夜半,令猎人吹角,効鹿鸣,既集而射之。(与上面引用资料的文字相同)
今中华书局点校本校勘记指出:“或上京避暑”之“上京”,原作“上径”,据《长编》卷一一〇天圣九年六月己卯条改。这一校勘意见显然根据上述失校的点校本《长编》,当然是有问题的。《文献通考》作“上径避暑”及宋本《长编》作“上陉避暑”,其史源皆出自宋代官修《两朝国史》或《仁宗实录》中的《契丹传》,很明显,“径”的字形更为相近“陉”,且相互通用,断然不会是“上京”的“京”字之误。
根据我们对契丹皇帝捺钵活动的了解,凡驻夏之地多称作“陉”,“陉即蕃王避暑之地也”,“尤高凉”,如“凉陉”、“冷陉”之名在辽朝文献中屡见不一见。那么《长编》之“上陉”或《文献通考》之“上径”,当为契丹皇帝夏捺钵所在地,关于它的地望,显然是一个更为重要的问题。
据傅乐焕先生考证,永安山和炭山两地皆有“凉陉”。那么,“上陉”到底指哪一个凉陉?笔者注意到,除《长编》天圣九年六月己卯条所记“上陉避暑”外,宋代文献对契丹捺钵活动另有类似记载,太平兴国九年(),知雄州贺令图等上言:
又访得:隆绪与其母萧氏在国中每岁冬月多居西楼,或幽州北庙城就薪水,每出渔猎常月余乃还,至春会遥乐河射鸭,夏居炭山即上泾处,有屋室、宫殿。
此文称耶律隆绪的夏季营地为“上泾”。其中“泾”与“陉”两字相通,如《金史》多见避暑桓州之“凉陉”,然《熙宗纪》天眷三年()六月则云“上次凉泾”,及《元史·太祖纪》太祖十年()五月亦云“避暑桓州凉泾”,[53]知“上泾”当即“上陉”,与归化州的炭山同为一地。据《辽史·地理志》记载说:“炭山,又谓之陉头,有凉殿,承天皇后纳凉于此,山东北三十里有新凉殿,景宗纳凉于此,唯松棚数陉而已。”
路振《乘轺录》记述其行程见闻说:“炭山,即黑山也。地寒凉,虽盛夏必重裘。宿草之下,掘深尺余,有层冰,莹洁如玉,至秋分,则消释。山北有凉殿,虏每夏往居之。”路振于大中祥符元年()出使契丹,语录所称“虏”指辽圣宗耶律隆绪,其驻夏炭山。上文指出,《长编》记述的契丹四季捺钵活动附于辽圣宗卒歿之后,“上陉避暑”当然也是指此人生前的夏季游猎。
综上所述,四库本《长编》天圣九年六月己卯称“上京避暑”,意指驻夏上京临潢府,但宋刻五朝本《长编》及引述此文的其他文献均称“上陉避暑”,以及《文献通考》作“上径”、《宋会要辑稿》作“上泾”,则充分证明“上陉”为正确地名,盖指契丹皇帝驻夏炭山之凉陉。然而由于四库馆臣对于契丹捺钵生活的隔膜,不知“上陉”实际所指,遂循其读音臆改作人们所熟知的“上京”,结果后世各种版本把这一错误延续了下来。
东北君补充:有意思的是,从辽金元到清,契丹、女真、蒙古、满洲都喜欢在坝上草原避暑行猎。
清·避暑山庄万树园赐宴图
“爪忽都”与“金莲川”
众所周知,炭山凉陉于大定八年五月改称“金莲川”,但在政治上名声鹊起则是缘于忽必烈在此地开设藩府延揽天下名士,即蒙元史上著名的“金莲川幕府”,蒙元定都燕京以后踵辽金游猎故俗,遂将这一地区发展成为蒙古皇帝的夏季营地。
不过,在“金莲川幕府”创建过程中有一个地名释义问题比较复杂。按《元史·世祖纪》记述忽必烈创设幕府之事云:“岁辛亥(年)六月,宪宗即位,同母弟惟帝最长且贤,故宪宗尽属以漠南汉地军国庶事,遂南驻爪忽都之地”;又甲寅(年)八月,“至自大理,驻桓、抚间,复立抚州,冬,驻爪忽都之地”。
上述两段史料称忽必烈开邸及驻冬的“爪忽都”,当系蒙古语地名,但《元史·杨惟中传》却说“宪宗即位,世祖以太弟镇金莲川,得开府专封拜”;[58]及《郝经传》亦云“宪宗二年,世祖以皇弟开邸金莲川”。这样看来,汉语地名“金莲川”似即“爪忽都”,很多清代学者就是持这种观点。邵远平《元史类编》最早指出,《元史·世祖纪》“爪忽都之地”亦曰金莲川。清代学者屠寄《蒙兀儿史记·忽必烈汗纪》中称“以漠南汉地军国庶事开府金莲川”,其下解释说“地产金莲,故名,在独石口外,即旧纪‘爪忽都之地’”。另在《札木合传》中非常明确地指出,“爪忽都,地名,华言金莲川,以地产金莲花故名,属金桓州”。此外,李文田《元史地名考》也认为“爪忽都”即金莲川。
有关忽必烈开府之地,上述《元史》本纪与列传的诸条史文相互发明,清人考证似乎有一定的道理。对于此事,波斯文《史集》也有相应记载:蒙哥合罕即位以后,他派自己的兄弟忽必烈前往东方诸城和乞台(汉地)诸地,……他降旨,命令全部八十万蒙古和札忽惕军同忽必烈一起前往乞台,要他们留在该处并征服与乞台接壤的南家思地区。
据邵循正先生考证,《史集》所见“札忽惕”(Jāūhūt)即《元史·世祖纪》“爪忽都”,《元朝秘史》“札忽台”、“札兀惕忽里”、“察兀惕忽里”等名,皆自此出。此即“乣”字,“乣”字应读如“札”或“查”。贾敬颜先生采纳邵氏之说,“札忽惕”即纠字,纠字应读为“札”、“察”,同时认为“札忽惕”亦系地名金莲川。
综上而言,“爪忽都”堪同为乣军之“乣”字,目前看来是很有说服力的,但是将蒙古语“爪忽都”释义为金莲川,则在历史学和民族语文学两方面的证据都显得有些不足。
除《元史·世祖纪》辛亥条及甲寅条,“爪忽都”一名还五见于元代医学文献《卫生宝鉴》,该书称宪宗壬子岁(年)孟春,“诏到六盘山,回瓜(爪)忽都地面而住冬”;癸丑岁(年),“予随朝承应,冬屯于瓜(爪)忽都地面”,“予随王府承应至瓜(爪)忽都地面住冬”,“冬住于瓜(爪)忽都”,及“与窦子声先生随驾在瓜(爪)忽都田地里住冬”。
以上五条史料乃记述罗天益随侍忽必烈的行医经历,此文及《元史·世祖纪》皆称爪忽都为驻冬之地。假若“爪忽都”为金莲川,仅从气候条件加以考虑,冬季的这一地区天气高寒,多数时间温度低至零下三十余度,忽必烈选择在此过冬显然有悖常理。
我们知道,“秋冬违寒,春夏避暑”乃是北方游牧民族历来的游牧习俗,忽必烈于至元四年()定都燕京,[68]遵循这种游猎传统创立了两都巡幸制度,即每年夏季驻跸金莲川草原的开平府,秋季则返回燕京驻冬,然这种巡幸制度的萌芽早在都燕以前就已经出现了。
上表(略)胪列甲寅()到至元三年()间忽必烈的驻冬和驻夏活动,其冬季营地除“合剌八剌合孙”地望存疑待考外,其余大多位于燕京地区,与定都以后的情形基本相同。据此推测,蒙元文献屡称驻冬于“爪忽都地面”,最有可能指称燕京地区,而不是金莲川。
此外,从蒙古语文的角度也可以解释“爪忽都”指称对象,亦与金莲川无涉。检元代汇释汉蒙词汇的《至元译语》,其“人事门”有“扎忽歹”一词,义为“汉儿”,前辈学者指出,“爪忽都”与“札忽惕”、“札忽台”、“扎忽歹”皆为同名异译。在蒙元文献中,《元朝秘史》分别将“札忽敦”、“札忽惕”旁注为“金人的”、“金人每”(即指来自于金国的人)。
另外一个比较有名的事件,即成吉思汗责问汪罕,据《元史·太祖纪》云:“君为乃蛮(即阿尔泰山附近的部落)所攻,西奔日没处。君弟札阿绀孛在金境(即东北亚地区金国的境内),我亟遣人召还”。《圣武亲征录》记此事曰:“汝弟札阿绀孛居汉塞之间,我发声轰轰以呼之,以手举帽隐隐而招之。”《史集》也是说:札阿绀孛散失在乞台的札兀忽惕(?āūhūt)地区中间了。我(指成吉思汗)大声呼喊札阿绀孛义兄弟,脱帽、挥手招呼。
这三部文献有着共同的史源,记述相同的事情发生地点则分别为“金境”、“汉塞之间”及札兀忽惕(?āūhūt)地区,但三者的涵义是完全相同的。据学者研究,所谓“汉人”或“汉儿地区”,在辽金元时期具有特定含义,“金、元取中原后,俱有汉人、南人之别。金则以先取辽地人为汉人,继取宋河南、山东人为南人。元则以先取金地人为汉人,继取南宋人为南人。”陈寅恪先生指出,“爪忽都”或“札忽惕”的义项为汉人,大蒙古时代指称金人,兼指原金朝统治下的华北地区,显然此与“金莲川”的语义并没有直接关系。
尽管“札忽惕”的词源问题尚存多种疑点,但其词义十分明确,显然与“金莲川”的语义没有什么瓜葛,再从蒙古皇帝游牧规律考虑,忽必烈冬季驻于“爪忽都之地”,应该具体指燕京一带,即属于汉儿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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