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禄3年,春。
尾张爱知伊势湾,海风带来木曾川的气息。
稻田田埂上,鲜橘色的卷丹花散布其间。
几爿被称作鬼百合的虎纹花瓣,正自悄然绽开。
突然之间,一阵马蹄飒沓而过。
这朵尚未盛开的鬼百合,零落成泥碾作尘土。
一队绵延长蛇般的军阵,出现在天际,满眼望不到尽头。
随着军阵的行进,赤鸟状旗帜,随风飘扬,殷红似血。
长蛇阵中央,一顶漆色八抬大轿,煞是引人注目。
可是这军阵之中,为何会有轿子呢?
轿子上的家徽,赫然竟是二字型二引两金印。
这是足利将军一族的皇室贵胄,才能使用的家纹。
“此景实在是,天上多春色,人间迥不同。”
我一边叹着景濂的诗句,缓缓揭开轿子的帘幕。
帘外卷丹花暗香和着伊势海的腥味,却是尾张独有的味道。
让人几欲忘记,一场残杀正在上演。
一抹蝉眉,一弹脂粉,一抚直衣,整饬了下立乌帽。
此番装饰,是我狂热嗜好的京都公卿装束。
作为高贵的清和源氏后裔,自不能少了礼数。
所谓头可断、血可流,逼格不能少,甚是也。
正自品茗香茶,腰间的宗三左文字,却隐约间发出龙鸣之声。
这把名刀,是武田家督将女儿嫁来时的联姻信物。
它已陪伴着我,上阵杀敌无数,武功赫赫卓著。
“东海道第一弓取”的名号,绝非浪得虚名。
这隐隐龙鸣,似也预示着即将见血封喉。
草长莺飞之际,正是踏平尾张之机。
这仅仅巴掌大的小国,能拿得出手的兵力,撑死就四千多吧。
而且据我所知,接手尾张的领主,织田信长毫无疑问是个大傻瓜。
之前他在清州城亲手杀了自己的亲弟弟信行,估计天怒人怨,不得人心。
说他是傻瓜的,远不止我一人。
与此恰恰相反,我今川家气势如虹,还吞并了三河郡。
这次集结三万大军,就算一人一弓一箭,也足以把尾张轻松拿下。
三万对战四千?笑话,那简直就像探囊取物。
而弹丸之地尾张,绝非我最终目标。
剑指天下,重振今川家辉煌,才是真正所图。
如果籍此良机,进京上洛,也未尝不可。
“只可惜……恩师。”
念及太原雪斋,我不由得心头一痛。
只可惜他见不到,眼前的这一切了。
“友三话岁寒,扣水茶煎月……”
我轻吟着,当初与雪斋大师的对诗,恍若隔世。
从小我就在恩师雪斋大师前修行,花仓之乱,他更是全力辅佐我继承家督。
及此乱世,是他斡旋今川家立于织田、武田、北条之间,处不败之地。
小豆阪和安祥城之战,痛击织田家,连信长长兄都被俘虏。
至于善得寺会盟,更是联盟武田和北条,解决了后顾之忧。
然而就在五年前,恩师圆寂,享年六十。
这就像刘备失了诸葛孔明一般,痛失股肱,让我心痛难安。
不过就在恩师临终前,他倒是嘱咐一人予我。
说此人有不世之材,只需好好培养,定可辅佐霸业。
此人就是三河守,松平元康。
我曾亲自面见过,这松平元康虽年纪轻轻,却识见不凡。
这次西征,我特意让他做了先锋,前去攻击鸣海丸根等城,希望不负所望。
(刀注:松平元康即后来改名的德川家康,一统天下的幕府将军。)
长蛇军阵继续前行,远方天际却升起两道浓烟。
“元康大将,应该已经攻陷了丸根等城。”
左右侍从上前,对漆色大轿中的我,低声禀报。
“哈哈,这不是板上钉钉之事嘛。”
我手持镂有金箔的桧扇,轻轻扇动。
正当此时,一匹栗色快马飞驰而至。
一身着赤鸟旗番的武士,返身下马,疾步上前,跪拜于地。
在他高举手中奉着的,是一方黑色木匣。
“主公,这是元康大人给您送来的礼物。”
近侍上前取过木匣,揭开朱红封印。
喀啦一声,随木匣开启,浓重的血腥味澎然而起。
一枚怒目圆睁、须发皆张的头颅,赫然在目。
“主公,这是织田家家老,佐久间大学的首级!”
我忍不住抚掌笑道。
“竹千代这小子,果然没让我看走眼!”
以金箔桧扇遮住口鼻,我挥手让左右撤下这木匣,悠悠叹道。
“当年竹千代被织田家劫为人质,幸亏恩师在安祥城一役擒获了织田信广,用信长的哥哥作为俘虏才交换回了竹千代。”
多亏恩师雪斋大师悉心栽培,当年的顽童竹千代,已成长为如今的松平元康。
这个十七岁天才少年,才一出阵就斩获对方大将,实在是前途不可限量啊。
想起元康那英姿勃发、飘逸俊秀的脸庞,我不由得丹田下腹一热。
然则马上转念一寻思,呃,不妥不妥……
还得靠他征服天下呢,骏河临济寺的娈童还有的是。
赤鸟旗番武士,起身上前禀告。
“主公,织田家已退守清州主城,元康大人正准备一鼓作气拿下那古野城。”
我哈哈笑道。
“好个一鼓作气,下一个木匣,装的应该就是织田信长的人头了吧。”
“英英匣中剑,三尺秋水明。”
一半拔出宗三左文字,吟着景濂诗句,我缓步步出八抬大轿。
四周数不清的近侍与武士,忙不迭地屈膝下跪。
忽地一声狂笑,我甫然拔出长刀,以彗星袭月之势,斩落路畔一棵八重樱树。
随枝叶轰然倒下,一旁皆鼓掌称好。
“既然织田的家纹是樱花,那就让我今川家的二引两赤鸟纹来终结了他吧。”
我脸色凛然一振,执手一挥。
“传令下去,本阵出击,全军冲锋,目标清州城!”
鸣海城外,水稻田连绵横亘,满目青葱。
田埂尽处却有一处不过百米的丘陵,突兀而起。
时间已近午时,无数倒木梳状的赤鸟旗幡遍布山头。
近侍上前面秉道。
“主公,此处名为桶狭间,地势易守难攻,要不在此午歇?”
我摇着金箔桧扇,看了一下四周,脸色略沉。
“此处甚好,确有地利之势,只不过大军似乎…无法完全铺开。”
此时近侍又附耳面陈,低语道。
“安插在织田家的内应,快马传来密报。”
我一折桧扇,暗暗笑道。
“说来听听。”
近侍抿着嘴言道。
“说是织田信长在清州城里,带了三个少年,一边放肆饮酒,一边唱起敦盛之舞。”
我忍不住哈哈笑道。
“就是敦盛临死那首,人间五十年,与天长地久相较,如梦幻般,一度得生者,岂有不灭乎?”
近侍陪笑道。
“正是平敦盛临终之绝世歌。”
我狂然笑道。
“这个尾张大傻瓜,肯定束手无策而自暴自弃了!听说信长颇为俊秀,要是他投降的话,我倒可以给他在临济寺安排个位置。哈哈……”
一拍宗三左文字,龙鸣之声仿佛又切切隐动。
我走出八抬涂漆乘舆,喝令道。
“安排下去,主阵五千人在此午歇,其余人等赴周边各城守备。”
旗本和各阵部队,迅速依令行动。
正当各军阵错落移动,桶狭间山下却突然人影晃动。
一群披头散发、持着长刀的武士,竟自逆着山坡冲锋上来。
他们口中不住疯狂地呼喝。
“今川义元,拿命来!”
眼见斜坡一群武士冲杀上来,略略扫了一眼,也就三百多人。
两旁旗本马回众赶紧上前护卫,俨然如临大敌。
然而,这……确定不是搞笑?
五千人军阵在此,是来送死的么?
“腐草之萤光,也敢与日月争辉?”
我冷哼一声,一敛直衣,返身入轿。
“来人,给我统统斩杀干净。”
帘幕一落,只留下轿内清静的乾坤。
取出千鸟茶炉,任帘外杀声聒噪,我自岿然吟诗品茗。
“绿萝托芳邻,白谷挹高寒。”
一盏茶尚未饮尽,帘外已然安静下来。
只听得轿门,传来轻轻叩响。
自待品完茗茶,我才揭开帘幕。
近侍随即上前,递上两枚首级呈验。
“来袭之敌已击溃,留下五十多具死尸,经查看是丹下砦佐佐胜通等人,首级在此。”
我摆摆手,不用看这污龊之物。
“哟,那是织田家名将佐佐成政的亲兄长咯?”
近侍颔首言道。
“正是此人讨死,还有善照寺砦守将千秋四郎。”
我扇动金箔扇,抚掌笑道。
“织田彻底绝望了,这种自杀式攻击只为挽回武士颜面罢了。哈哈,别说这落魄武士,是就算天魔鬼神前来又能如何?”
既然织田如此不堪一击,我也就放心了。
烈日当头,酷暑叫人头昏眼花。
我让刚经杀戮的本阵好好午歇,安排几位近臣进行了一场小型茶会。
风花雪月,茶歇之后,已近下午一时。
突然之间,一道闪电劈开天穹。
劲风猝不及防从西面吹来,一下子几乎迷了人眼。
噼里啪啦,桶狭间上空骤然变天,豆粒般的暴雨倾盆而至。
仿若车轴之雨,连山上合抱的松树都飒飒作响,几欲倾倒。
本阵军士,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惊住了。
纷纷四处寻找遮蔽之处躲藏,西风也不由得让人背过身去。
我也躲进八抬漆舆避雨,近侍赶紧拉上帘幕。
如若风雨之声,腰间的宗三左文字再次恻动。
不同于之前龙鸣,此次鸣声却凄怆恛恻。
一种不祥之感,突然涌上心头。
我正于八抬漆舆中闭目养神,静候雨停。
此时轿外却喧哗大作,甚至盖过了风雨声。
轿门忽地,响起急促的砰砰声。
“何人扰我清静?”我隔帘骂道。
“织田骑兵突袭!织田骑兵突袭!”
帘外只有近侍完全慌了阵脚的嘶哑叫嚷。
我赶紧揭开帘幕,却被狂风吹迷了眼。
正对西方,只能依稀看到漫目的樱花旗幡。
樱花纹!樱花纹!樱花纹!樱花纹!樱花纹!
那正是,织田家独一无二的家纹。
慌乱中,我连滚带爬出了漆舆大轿。
眼前的景象,完全变成了恐怖的地狱修罗场。
顺着风势,看不清也数不清的织田骑兵冲杀过来。
而赶着躲雨避风的本阵卫兵,根本没能反应过来。
五千军阵被冲击得七零八落,丢盔弃甲,分崩离析。
我怒吼着,不是说织田最多只有一千骑么?
眼前的一切是怎么回事?但我根本无法定下心绪思考。
左右马回众顶风捂着眼睛上前护卫,赶紧先撤退为上。
我让近臣组织殿后送死,自己则抓住旗本送上的快马,走为上计。
然而这该死的马,我肥胖的身躯,好几次都没跨上去。
此时此刻,冲杀过来的织田军阵中。
一匹青色菊花马上,一个挥舞着长刀砍杀的高大身影,大声呼喝。
“那是义元的旗本,不要管别人,向旗本方向冲击!”
一大群敢死队,像潮水一样涌来,“不要别人首级,只要义元!”
哎呀,这八抬漆舆大轿子,实在太显眼了。
在搅成一团的千军万马之中,简直是个活靶子。
好不容易终于爬上马,我奋力拼命向东海道方向山下逃去。
只有三百多骑的马回众,跟上步伐,旗本护卫着我。
而那个尾张大傻瓜,实在是个不要命的疯子。
所有的樱花旗幡,都执拗到近乎歇斯底里,不顾命地冲杀过来。
山高林密又因暴雨,道路泥泞,这快马根本起不了作用。
听着身后此起彼伏的惨叫,毫无战意的马回众,转眼被杀戮得只剩下五十多骑了。
好不容易逃到桶狭间山下,我刚想松一起口气。
却只能倒吸一口凉气,大片水稻田横亘在眼前。
硬着头皮驱马狂奔,没几步就深陷在水田中,只能下马步行。
看看身畔,残余的近侍,已经没几人活着了。
眼见身后紧追不舍的菊花青马身侧,几名死士向我冲杀过来。
而我双脚陷在泥泞中,每一步都举步维艰。
“噗”的一声,一柄长枪猛地刺穿了我的腹部,热血喷涌而出。
我怒然反手一刀,以宗三左文字砍下黑母衣执枪者的右腿。
“哈哈,好快的刀!”我狂笑。
然而更多的死士和刀剑向我袭来,完全无法抵挡。
我眼睁睁地看着身躯,一刀刀见血,一枪枪洞穿。
当最后一刀,割开了我的喉管,血飞溅七尺。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怒喝一声,一口咬住那持刀的手……
我看着世界离我而去,我看着头颅离开身躯。
耳边传来的是织田家的狂欢,“今川义元讨死了!”
我的时代?我的辉煌?怎么会这样?
这镜子般幻灭的,难道是我的宿命?
我缓然吐出,口中咬下的两根血手指。
恍惚间,却看见地上匍匐着我残破的身躯。
那断颈的血泊之中,不知何时,却长出一朵盛艳的鬼百合。
不是熟悉的橘色,而是诡异的血赤色。
年第二夜终,今川义元,卒。
萧饮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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